第2章 少年男女

    镇小街不长,从铁匠铺到刘掌柜的酒馆宁可走过无数次。

    七岁那年,宁可便数过,右脚先跨出铺门,走上三百五十一步,刚好还是右脚踏进酒馆大门。若是左脚先行,那便是三百五十四步,仍是右脚踩地即入酒馆。

    宁可想了许久,怎么也想不透究竟缘何如此。有次正好遇上李道人,便以此事相询。

    李道人当时正犯酒瘾,根本无心回答如此幼稚的问题。于是宁可便答应以半壶老酒相酬。

    喝了本为老爹而沽的半壶酒以后,李道人扔了一句话给宁可:“那是因为你右脚长过左脚而己!”便抹抹嘴唇想要开溜。

    宁可哪里肯放过,一把拉住衣袖便要李道人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如若不然,喝了的半壶酒便要李道人赔!

    李道人耐不住小小宁可的眼泪鼻涕,便重又坐定讲了一个故事给宁可听。

    道藏包罗万象,无所不有。其中有一本《道元游记》里记载。

    极西之地有沙漠,放眼望去尽是黄沙,道元真人身在其中迷失了方向。无论他向哪个方向迈出,最终结果都是回到起点。

    虽然其后道元真人得悟大道,以无上神通得以逃出生天。但他对此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便以黑巾蒙眼于旷野平地中四下奔走。

    试验数次,最后除下蒙眼黑巾,细察地下脚印的时候,发现他自认为笔直行走的过程中其实是在绕一个大圈,所有的足印最后总会绕到起始的那个点。

    由此道元真人得出结论,双腿的长度不一,其间差距虽极细微,但长时间的行走绕圈,便足以证明这个事实。

    最后李道人长声笑道:“其实道元真人何其愚腐,这个道理沙漠之中人人皆知,所谓道法通天,源出自然,他又何必苦苦纠结?”

    ……

    那日为了向老爹交差,以水充酒灌满酒壶,自以为可以瞒天过海骗过老爹。谁料老爹一尝便知,记忆中唯一的一次挨揍便是那天了。

    宁可想到这里,嘴角微微上扬,孕出一丝笑意来。老爹对他是极好的,若非自己骗了他以后,还死活不肯承认,想必老爹也不会动手。

    ……

    青石板路,转眼即至。刘掌柜的酒馆门脸不大,更谈不上有甚装修。几张方桌,若干长凳,再有便是进口靠墙的一排柜台。镇上的都是些苦人家,只求劳碌一天有个地方可以喝些酒,解解乏。哪里还会顾及其余。

    平日里酒馆里总要到黄昏时分才有客人,毕竟镇上大多数的居民都是靠租种着灵羽宗的田地过活。不把地伺弄好了,一年之中夏、冬两季的租子是很难应付的。

    宁可跨进酒馆的时候,意外的发现二牛的爹和镇上有名的花媒婆正往外走。宁可叫了二牛爹一声,二牛爹“哼”了一声以作答复,宁可明显感觉到他不甚开心。

    ……

    刘掌柜接过宁可的酒壶,回头吩咐自家的胖媳妇儿打酒,一边笑嘻嘻嘻问:“宁可,今天怎么现在就过来打酒啊?老许还想不想干活了?”

    老爹姓许,镇上的人不分老少都叫老许。开始老爹对有些耄耋之年的老人家都管自己叫“老许”,很是诧异,总说怕要折了自己的阳寿——但是有些时候,称呼中的“老”字,其实和年龄无关,关乎的是宽厚,仁和,以及公平与尊敬。

    老爹当年抱娃四处求人喂乳,而后的十数年铁匠生涯一直童叟无欺,兼又手艺精良,大到犁头,小到针箍,只要能比划出大概的形状,老爹都能打造的令人无可挑剔。

    务农之人,有一件趁手的家伙,不亚于一个好帮手。一身好手艺,本身就值得让人敬重,遑论老爹为人平和,稳重,任谁提起都要竖一下大拇哥儿。

    “近日天气燥热,怕是要将息几天!”宁可善意的为老爹圆了个谎。随即委婉的表达了酒钱不够但可以用野味相抵的意思。

    “不怕,不怕。”刘掌柜的胖媳妇儿将装满的酒壶塞到宁可手中,说道:“上次老许帮着补了厨房的锅,也还没收钱呢!”

    宁可道了声谢,提起酒壶便要回头。刘掌柜唤住阿弃,推过一碟切好的西瓜,说道:“急个甚么?吃口瓜再走。”

    宁可哪里肯吃,老爹从小就告诫自己莫贪便宜,诸如“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有借有还,再借不难”的俗语更是经常念叨。更别说刚沽了一壶酒还没给钱。

    胖媳妇白了老刘一眼,从柜台里转出来,笑盈盈的拉住宁可,上下打量了一番,问道:“今年多大了?”

    宁可手被拉住,感觉极不自在,嚅嚅道:“十五岁了!”

    胖媳妇笑成了一朵肥肥的花,又问道:“十五可不小了呢,可曾许了亲事?”

    乍闻此问,宁可顿时羞红了脸,从那肥肥的肉掌中抽出手来,提了酒壶,转过身去头也不回的跑出酒馆。身后传来那胖媳妇儿响亮的声音:“唉,唉,怎么就走了呢?这孩子……”

    宁可逃出酒馆,感觉很是荒唐,刘掌柜的媳妇怎会问自己那种问题呢?

    不错,刘家是有一个闺女,好像比自己还小了两岁。宁可的印象中,那姑娘挺能干,酒馆中择菜,洗碗,收拾桌椅。对了,好像还做的一手好饭菜。不过宁可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亲事,他只求能找个安定的活计,每月能有些银两存,可以让老爹不用打铁这么辛苦,毕竟岁月不饶人。世上三般苦,打铁、拉纤、磨豆腐。干这三样营生的人,能平安到老的不多见!

    正在胡思乱想间,头上“啪”的一响。一块土坷垃正正的砸在宁可的脑门子上。一阵巨痛。

    “喂,我娘问你话,你跑什么?”

    宁可抬头一看,前面一个姑娘双手叉腰,威风凛凛的站在屋檐下。

    这姑娘青衫绿裤花布鞋,双丫髻,鹅蛋脸,一双袖子高高挽起,露出的小臂显然常经日晒,呈现出麦色皮肤,容貌算得上娇美,不知怎的,让人看了却生出一付彪悍的感觉!

    “是你砸我?”宁可问道。

    “是又如何?”小姑娘气鼓鼓的答。

    “为何砸我?”宁可再问。

    “我娘问你话,谁让你跑那么快?”

    ……

    宁可从未有过女孩对话的经验,听得如此有些霸气的回答,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小姑娘见宁可手足无措,一脸呆萌的样子很是好玩,捂住嘴格格的笑了起来。

    正当少年时,本来只七分颜色,却笑出了九分韵味。

    宁可摸着脑门,有个包包正欲鼓起,见那女孩发笑,大概明白了女孩是谁。讷讷地问道:“你是刘掌柜的……”

    姑娘挺大方,走近宁可,说道:“我便是刘婉儿,怎么样?砸疼了你么?”

    宁可有些生气,反问道:“你说疼么?你让我砸一个试试!”

    刘婉儿笑道:“我本来只想扔在你身前吓唬你一下,谁料用力稍猛了些。哈哈,一下就中了脑门,真准!”言语间似颇为自豪。

    宁可心想身前跟脑门是一个地方吗?差了那么多,又怎能谈及一个“准”字!

    刘婉儿见宁可无语,便伸长脖子向宁可道:“真生气啦?诺,这便让你扔回去。”

    女孩儿长长的脖颈,让宁可想起刘家酒铺里卤煮的鹅脖。。

    “我才不要,”宁可侧身让开,说道:“我没那么小气。”

    刘婉儿拉下宁可捂着脑门的手,看着鼓起的一个大包,不禁想起自家酒铺里卤煮的鹅头。

    ……

    “真是个呆头鹅,也不知道躲闪。”刘婉儿莫名的生起气来,大大的眼睛瞪着宁可。

    宁可有些呐闷,分明是你先扔的我,却说的倒象是自己犯错了一样。于是瞪大眼睛,无辜的望着刘婉儿。

    两双眼睛互相瞪了一会儿,不约而同的“噗呲”一下笑出声来。

    少年男女素无交集,这异口同声的一笑,却仿佛拉近了彼此之间的距离。

    “你为何扔我?”宁可问了个老问题。

    “我娘逼我嫁人。”婉儿给了个新答案。

    你娘逼你嫁人与我何干?宁可将这问题明显的摆在脸上。

    “哎呀,你这人笨死了。”婉儿急了,皱着眉头说道:“你方才可见有人从店里出来?”

    “有啊,二牛的爹和花媒婆啊。”

    “那你知道他们去店里干嘛?”

    “二牛爹干嘛我不知道,花媒婆么肯定是去说媒啊!”宁可渐渐反应过来:“哦,我懂了,二牛爹定是央花媒婆去你家提亲。”

    婉儿一副你才明白的表情点了点头。

    “二牛很好啊,他是灵羽宗的灵童呢!”

    “呸,什么灵童。一年才能回家几天,若嫁了他,还不是如同守了活寡?”

    “你不嫁就是了。”

    “可我爹他大有顾忌,生怕驳了灵羽宗的面子,非要我娘逼我嫁人。”

    “那么你嫁啊。”

    “镇上除了你,我也不认识别的人。”婉儿脱口说出这句话,自己倒先羞红了脸。

    “可是我还不想成亲。”宁可说道,他还想着如何才能挣到钱让老爹不用再打铁呢!

    “谁说要嫁给你了,臭不要脸。”婉儿转眼间就反了脸。眼泪含在眼框里打转,扭头就走,行不数步,拧过身来,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叶包裹,狠狠的朝宁可扔了过来,嘴里喊着:“我打死你!”

    “啪”。荷叶包落在宁可脚边,婉儿回头跑向酒馆,泪水终于没能忍住,滑过脸庞,一滴滴洒落在胸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