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庙堂之高 第一章 朝廷

    “无疑,岁至不惑,又得一子,恭喜恭喜啊!”户部郎中胡知,字无疑,今日上朝时,便觉得神清气爽,原因无他,正是他那小儿子昨日正午顺利出生。

    胡知听到身后有人如此说,便诧异地抬头看去,原来是他的顶头上司户部侍郎林清甫。胡知连忙上前行礼,深作一揖,面带笑意说道:“谢林大人,小儿有福,刚出生便得到林大人挂念。”

    林清甫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欣慰地扶起胡知,对于胡知的恭敬,他还是十分受用的。毕竟这胡知也是他一手提拔出来的,如今算来,胡知入仕十五年,如今也是五品大员,虽算不得快,却也说得上是平步青云,这里面,除了他自己谨小慎微,毫不出错的办事风格,便是户部几位大人的青眼相待让他得以不被蒙尘。

    林清甫拍了拍胡知的背,问道:“陛下交给你的差事处理好了吗?”

    胡知的表情瞬间严肃起来,他自然知道林清甫说的是什么,如今大云王朝弊病百出,首当其冲的便是官员贪污。当今天子二十岁便登基,有意做那中兴之主,所以有意革除弊政。但朝中老臣无一不有盘根错节的关系,多少从中获利,又因陛下年岁尚小,又是宽厚仁孝之主,便总是当廷死谏,来阻止新政实施。因而皇帝总是会被这些老臣气的跺脚,却又无计可施。

    于是皇帝便开始思量着任用新人,缓缓图之。刚满四十的胡知便就这样入了皇帝的眼。交给胡知的第一件任务便是统计过去五年的朝廷开销与收入。今天胡知上朝,便是要向陛下禀报结果。

    胡知看向林清甫,笑着说道:“自然是完成了的。”便侧身道了声“请”,跟在了林清甫的身后半个身位。林清甫哈哈一笑,便慢慢向着金銮殿走动。他边走边说:“陛下喜欢你们这些年轻人,好好为陛下做事,我可是很看重你哪!”

    胡知十分感激眼前这位大人,若不是他一路提携,自己可能还在地方任职。这地方官员和京官,可是大有不同的。

    林清甫又侧过头对胡知说:“不过今天不急,你可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啊?”

    胡知迷茫了一会,苦笑着说:“恕在下愚钝,实在想不起来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林清甫有些惊讶,难不成这胡知成了糊涂了不成?便只好提点了一句;“殿试哪!”

    胡知恍然大悟,突然懊恼不已,难怪今天他的大儿子早早便离开了家,胡知还以为又要去哪厮混,却是没想到今天也是大儿子的大日子。

    林清甫看着胡知的样子也是乐的不行,责怪地说道:“你看你,为国为民冲在前线,却连自己的儿子的殿试都能忘。”转口又有些惆怅:“你倒好,对儿子不管不顾,他倒是能进殿试,我那儿子,却只知道寻花问柳,真是儿比儿,气死爹啊!”

    胡知也是高兴,又是紧张,只是笑着说:“其实我挺希望他只是一个普通公子哥的。”

    林清甫翻了一个白眼,哼了一声,却也替胡知高兴。

    两人边走边聊,不一会便走到凌霄殿外,但见诸大臣分班左右,站立阶下,只等入宫的钟声响起便可进殿议政。

    今天毕竟是一个特别的日子,大云之所以能长盛不衰,离不开这科举选才制度的功劳。

    此时参加殿试的学生们排成的队伍便正好路过凌霄殿,前往凌霄殿后面的扶摇殿,那里会有六名考官直接对考生进行策问。

    胡玉麟有些气愤,自己紧张万分的殿试,却换来他爹早上不咸不淡的一句:“今天不可再厮混到晚上再回来了,早点回来帮你娘带弟弟!”

    不过他还是佩服他爹的,虽然是户部郎中,按理说户部应该是六部之中最有钱的了,可他家可是穷的连奶妈都请不起,还要他早点回去带弟弟,开玩笑,他可是会试会元!

    走在他后面的李泽戳了戳胡玉麟,小声问道:“哎,你爹不是朝廷大官吗,他有没有跟你说过,到扶摇殿有多远啊?”李泽是胡玉麟的同窗好友,所以他们聊天时并不顾忌,且互相嫌弃。

    李泽旁边的吴鹏轻笑一声,对李泽说:“你没看玉麟今天一直闷闷不乐的,我估计,他亲爹终于发现他在外边另养了两个爹的事了,早上把他骂了一顿。”

    胡玉麟偏过头对后面轻骂了一声滚,小声说了一句:“也不看看这是哪,还在说笑。”他抬头望了望,说道:“不远了,前面那最大的大殿便是凌霄殿,那后面便是扶摇殿。”

    他这一望,却也突然瞥见凌霄殿前望过来的大臣们。

    李泽又问:“玉麟,哪个是你爹啊?”

    胡玉麟不耐烦地回应:“最挫的那个。”

    爱开玩笑的吴鹏此时也没有再插科打诨,平静地看着眼前的凌霄殿,不知在想些什么。

    胡知当然也看到了走在第一位的胡玉麟,看他一脸气鼓鼓的样子,也是无奈地笑了笑。胡玉麟一抬头,正好对上父亲的目光,便对着父亲点了一下头。

    胡知也笑着回应,眼里充满了骄傲。

    胡玉麟被看得有些瘆人,便傲娇地扭过头去,不再看父亲。

    林清甫笑着看他们父子俩地一举一动,又有些羡慕起来,他笑着问胡知:“不知令郎贵庚?”

    胡知也是心情舒畅,开玩笑着回答:“小儿还不满一天呢!”

    林清甫作势要翻脸,胡知连忙改口:“算起来,玉麟刚满十七。”

    林清甫的情绪从嫉妒到羡慕,到现在终于转为恨了。

    凌霄殿是朝臣议政之殿,也是百官上朝之殿,自然是金碧辉煌,朱墙黄瓦,更是贵气逼人。本朝是水命,五行属水,故而崇尚黑色,以黑色为至尊之色,皇帝冕服,便是黑色。但金色黄色毕竟仍然是建筑与物件之中最为难得之色,于是便也不知不觉成为了皇帝的专用色。

    胡知看着胡玉麟走远,便又回头看向眼前这凌霄殿,只觉得自己的渺小,这凌霄殿像是一座大山一般,代表着皇权压迫天下。终于时辰已至,上朝钟声响起,一个老太监站在殿前用他尖细的嗓音喊着:“百——官——上——殿!”

    于是群臣开始整理衣冠,并按照品级排列一个一个鱼贯而入进到凌霄殿内。

    胡知刚走上殿前台阶便远远地看到那张巨大的龙椅。其实凌霄殿非常大,胡知之所以能一眼看到,便是因为那张龙椅太大了,光是高度,便达到了五米,又在龙阶之上,便显得更加巨大。

    九级龙阶拾阶而上,便是皇帝龙椅,却是只能皇帝一人登阶端坐,太监侍女等随侍人等,只能侍立阶旁。石阶雕着栩栩如生的五爪金龙,上竖着朱漆木栏杆,也是有着金龙玉凤彩绘。即使是地板,也是金光闪闪的金砖镶着雪白的玉砖,如果从大殿俯视下来,最终呈现出的,便是一副云龙升天图。从龙阶前到殿门口铺着一张黑色羊毛长毯,将大殿隔成两个部分。

    进得大殿,群臣站毕,便安静地等着皇帝到来。

    终于门口传来皇上贴身太监魏公公的声音:“皇上驾到!”

    群臣立即有条不紊地跪在长毯两旁,双手扶地行礼。

    然后,只见一个年轻人身穿一身黑色龙袍,头戴十二旒冠冕,面若粉玉,剑眉星目,目光迅疾如电,闲庭信步的走进殿来,一边走着一边用他洪亮的声音说:“众卿平身!”

    但群臣却是不敢立即起身,因为皇帝尚未走过群臣面前,起身便是僭越。

    皇上走得极快,不一会便走到龙阶前,却不上去,站在阶前回头,看到群臣方才陆续站起来。

    看来众大臣已经习惯这位血气方刚的年轻皇帝不坐龙椅上朝的行为,这个习惯是当他还是监国太子时便养成的。虽然当然他当时是不可以坐在龙椅上,却可以站在龙阶之上、龙椅之侧,然而他却没有这么做。自他监国起,到继承大统,改元历兴,到今天,他一直这般,站在阶下主持政事。这也是许多大臣对他抱有好感的原因。

    大云王朝是陆氏天下,眼前天子单名一个基,正是大云第十二位天子。

    陆基眼见群臣陆续都站了起来,便开始说道:“今天是朕登基以来第一次主持殿试,各位尚书大人也要与朕一起主持考试,所以众爱卿今天便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吧。”

    不过也难怪,这科举一向是朝廷大事,百官每三日便要上一次朝,说来说去,而国家严谨的官僚体系不是摆在那好看的,所以并不是每天都有需要皇帝陛下亲自处理的大事。

    左侧班首便是丞相张奕,他是侍奉了三代皇帝的老臣了,听到此话便走出列行礼,说道:“陛下大可放心,当是为国选贤举能重要些。老臣忝列丞相之位,自当为陛下分忧。”

    陆基点了点头,便道:“如此也可,若是众爱卿有不重要的事,便报给丞相处理吧。”说着又顿了顿,望向户部的方向:“对了,胡爱卿,退朝后你先留下来。”

    胡知心中一凝,感受到投到他身上的目光越来越多,连忙低头回答:“是!”

    陆基便挥了挥手,身边的魏公公便又喊了一声:“退朝!”

    众大臣纷纷退去,户部几位大人拍了拍胡知的肩膀,也是退了出去,只有张奕脸上阴晴不定,慢慢走到胡知的身边,笑着说了一句:“胡大人当好好地为君分忧啊!”

    胡知连忙又低头行礼,毕竟在这朝堂之上,他的职分本就是垫底的,小小郎中岂敢与丞相摆架子。

    待到众人退去,陆基也是坐在了第一级龙阶上,笑着问胡知:“听说爱卿家里再添新丁,恭喜啊!”

    胡知也是无奈,怎么自己家里这点事,好像全天下人都知道了。胡知也只好连忙点头称是。

    “别惊讶,如今爱卿深得朕的恩宠,这全天下可都看在眼里,”陆基笑着看着胡知,说:“也不知道又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们家。不过也多亏了爱卿,那些等着看朕笑话的人终于也是稍稍转移了一下注意力。”

    胡知不语,他当然知道皇上想干些什么,却又承受着多么大的压力,别说是朝臣,就是后宫,都有不少嫔妃甚至是太后娘娘都在阻碍着皇帝。

    “今天找你来,一来呢,是想问问你,这新的田亩制度的改良,做的怎么样了。”皇帝换了个姿势托着腮躺了下来。

    胡知等了一会,没等到那个“二来”,连忙回答道:“启禀皇上,这旧制里,是太祖皇帝制定的人头均分法,就是将天下田,按照人数均分,再按比例分配给各户,虽然太祖起身于民,倾恩于民,可不免有些世家大族仗着人多,便多分得一些田,可是这些世家大族自己并不会耕种,又因为与官府关系暧昧,分得的又是良田,直接导致分得良田的不耕种,会耕种的分的是劣田,而劣田的产出根本不够自身的供给,更不用说缴纳朝廷的赋税。”

    其实这人头均分法刚出台的时候,也是有些积极作用的,毕竟在前朝,田地是直接握在乡绅豪强手里,农民只能成为地主的佃户,负担更重,与其相比,本朝开国时各家或多或少都有一份田产,这实在是农民阶级之前想都不敢想的事。

    但随着制度的逐渐展开,弊端也是逐渐显露出来,虽然农民分得田产,可随之而来的便是赋税,有田就要交税,以前没有田的时候,赋税都是那些个有田的地主缴纳,而如今,便是直接降临到农民的头上。于是有些领到劣田的农民,由于缴纳不起赋税,便直接将田卖给地主,再次成为其佃农。一切又回到从前的起点。

    近几十年来,由于此风日盛,而各地士绅又与各地官府沆瀣一气,瞒报各地产量,赋税也是日益减少,导致国库日益萎缩,京城繁荣的面子下,却藏着逐渐虚弱的里子。

    “其实,爱卿说的,朕都知道,别说是朕,朝廷上下,文武百官,我不相信,他们就有他们说的那么干净,”陆基说着,便叹了口气,“可是朕一人,如何与满朝文武对立,与其说这天下是朕的,倒不如说这天下是这百官共同治理下的天下,百姓单纯,以为能减免赋税,减轻徭役的便是好皇帝,可没有那些赋税,何来发展,没有徭役何来安康?说到底,就是那些尸位素餐,在其位不谋其政,一口一口吸着百姓的血,却仍然要压压榨百姓的油水的蛀虫,拖累了整个国家!”

    胡知听到皇帝突然放大的声音也是吓了一跳,欣慰之余也不忘安慰皇上:“如今尚未到不可转圜之时,陛下也不必过于心急,如今天佑我朝,幸得明主,大云中兴,指日可待!”

    陆基抬起头,郑重地说:“国家兴盛,靠的不是朕,也不是所谓天命,是你,是你们,是今天殿试的那些青年才俊。”停了一会,平复了一下情绪,便又将话题拉回来:“不知爱卿对此有何良策?”

    这才是陛下交给胡知的真正差事,为了掩人耳目,皇帝故意在群臣面前交给胡知一项理所应当的任务,但真正要胡知做的事却只得藏起来做,不可不谓悲哀啊。胡知不急不慢地将一本奏折双手递上,说道:“臣日夜思忖,终于寻得一方良剂,如若实施得当,臣可以保证弊病去半。”

    陆基“嗯”了一声,随手翻看起来,可越看,陆基的眉头也越加紧锁,不一会,他便“啪”地一声合上奏折,一脸肃穆地看着胡知,他突然站起身,慢慢走到胡知的跟前,盯着胡知看,一字一顿地说:“我大云总算得一良医!”

    胡知大惊,竟也跪倒在地,颤抖着说:“臣虽万死,必尽全力以报社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