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十八章:刺杀目的

    鼯鼠眼睛盯着地上那种热带地区特有的又黑又壮的蚂蚁,正在各自往不同的方向窜行,跟内地他见过的蚂蚁排成线、互相交头接耳的传递信息完全不一样。

    他曾经好奇地做过一个测试,在蚂蚁的“一”字长阵中间用食指按死几个小东西,这个长阵左右两边第一个蚂蚁匆匆走到这个杀戮区,它会马上停住步伐,细细的触角伸出去试探区内同类的血气,显得有些惊愕,然后就立马掉头,向同样匆匆赶路的同伴用触角发出警示,同伴似乎也是“愣了一下”,紧接着马上掉头,它们俩就会分头向后面的蚂蚁示警。

    鼯鼠发现,这个示警的接触传导只经过几次,后面那些没有接触过的蚂蚁很自然地调转方向,而且步伐比来的时候显得“慌乱”。

    鼯鼠认为头几只示警的蚂蚁可能逐渐发出异常的气味,而这种体味蔓延出“危险”的信号,促使后来者回头“逃跑”。

    再进一步,鼯鼠把回头的长阵另一头如法炮制弄死几只,经过同样短暂的一个传导,夹在中间的这只小队伍就会马上乱了阵脚,各自向四面八方狼狈逃窜,可能再也回不去蚁巢。

    鼯鼠得出结论,蚂蚁能自动完成身份转换,由原来搬食物的“行动人员”,变成“险情信息员”;获悉险情的蚂蚁会发出无形的危险信号,可能是一种表示恐惧的气味,但是依然不会导致群体的无序混乱,后面的蚂蚁会有序地沿原路“回撤”;直到两头都传来信号时,蚂蚁们才会陷入混乱,彻底崩溃。

    蚂蚁作为群体性活动昆虫,这些行为特征跟人有很多相似点。

    比如为了种群安全,即使平时不相干的人,都会承担基本的示警责任;如果没有足够大的恐慌,倒不会引发族群失控的混乱;如果恐怖信息来自多头,人类会彻底崩溃,失去判断力,反而加快了灭亡。

    他有点惊奇的是,蚂蚁会恐惧死亡。

    博尔赫斯在他的《永生》里说到:“永生是无足轻重的。除了人类,一切动物都能永生,因为它们不知道死亡是什么。”起码,蚂蚁知道死亡是什么,鼯鼠想。

    他今天声东击西,汝阿牙带去卯喊宾馆的打手们分散了防守,又制造多头恐惧。这个策应性的小混乱可以扰乱对方的判断思路,给自己争取更多的脱身时间。

    这属于“战术性佯攻”,通常需要两个人配合才能展开行动,由于精确地把握时间,他一个人就完成了。

    他进入莽城的时间非常短,岩糯根本想不到他会这么快动手,防范大幅度降低。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事情进展这么顺利。

    起风了,风吹进木屋,灯泡被吹得剧烈晃动,令他更加心绪不宁,他赶紧爬上床,从后面抱着阿美的身体。阿美呼吸急促,柔滑的肌肤上渗出一滴滴微小的汗珠,他知道这是阿美情热了。

    温存过后,阿美睡不着,爬下床给他倒满一杯米酒。屋外晚风瑟瑟,山林发出轻啸声,反而令人感到更加黑暗和寂静。

    屋内灯光昏暗,小屋简陋、清冷。

    她在想,他走了,这个小木屋又剩下她自己。

    “鼠哥,你能走就早点走呢,一个人在外面晃得太久,不容易呢。”她轻声说,自己都好像听不到自己说什么。

    鼯鼠眼神变得很温和,夹杂着不舍和不舍带来的悲哀,这是他的职业不应该有的眼神。这就是泰家女孩跟汉族女孩不同的地方:明知道鼯鼠一走就会永不相见,但她只考虑情郎的安危,除此之外,别无他求。假若有一天不小心怀上了鼯鼠的孩子,她也不会怪他,更不会吵着让他“承担责任”,相反,她会把孩子看作是弥勒佛的赐福。

    如果换作汉族女人,负责任啊、睡过就要结婚啊,接下来就是一哭二闹三上吊。

    他对阿美更生怜惜之情,放下酒杯,用右手环抱着阿美。阿美淡黄色、稀疏的头发在白炽灯光下闪闪发亮,瘦削的肩膀略显单薄。她确实长得够娇小,但肌肉很硬实,这是常年劳作的结果。

    他也像阿美一样自言自语,“我走了,谁来保护你啊?”

    阿美轻笑了一下,说:“鼠哥啊,你就不愿意祝福我找到一个好人家吗?”

    那阵青草的香味再一次泛起来,鼯鼠内心很纠结,说:“阿美啊,为了你,我可以去死。”

    阿美仰起头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用手摸了一下他的胡须,说道:“为了我,你才要活下去啊!”

    鼯鼠回到这个安全屋,等着线人传呼,然后到山脚下水库见面。但是直到现在,线人还没发消息,他开始焦虑不安。酒精正在发挥作用,能让他控制住情绪。

    独狼已经死了,战术组里其他人不知道鼯鼠和线人见过面。鼯鼠要向线人确认岩糯的死活。

    他还有一个目的——找出“内鬼”。

    他决定去山路上看看。

    他戴着一顶破草帽,骑着那台“大白鲨”,冒着暴雨和雷电,慢慢向山下驶去。到了半山坡那个凉亭,还没停下车,他就看到倒卧在地上那个穿着白衬衫的身体。

    鼯鼠右手松开油门,拔出后腰上的刀,右脚踩着刹车,不敢熄火。他观察周围,确认没人埋伏,才架好“大白鲨”,警惕地走向凉亭。

    刀老波提前到了水库边的凉亭,时间还早,他知道鼯鼠十分钟之后一定会到。他悠然自得地填上烟丝,点起烟斗,所有的事情今晚将告个段落。他的女儿,一定会去云庭读中学,到泰国念大学。

    他生长在莽城一个普通工人家庭。父亲是不太识字的农场工,从他刚懂事起,上海支边来的知青母亲就不停告诉他一句话:“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后来他才知道还有下一句:书中自由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

    他穿着一双那双新草鞋,来到了云庭那所大学。

    1990年,他从云庭理工大建筑系毕业,分配回到莽城。在他的理想中,要利用自己所学,为家乡盖起省城那种五六层的高楼大厦。他没有去被分配的房产局报到,他要用聪明才智做一番大事。

    他把城里中学毕业就无所事事的待业青年调动起来,又跟乡干部谈妥,不用乡里一分钱,乡里还占股份,成立一个戴着乡办企业“红帽子”的建筑队。

    他赶上农村家家建新房的好时候。

    他亲自设计,手把手教会没干过砖瓦活、没上过房顶的青年们盖起一栋栋两三层的村屋。他们在烈日骄阳下、在暴风骤雨中起早贪黑,安全事故时有发生。

    他们用最原始的办法,全部依靠人工,刚开始连手套都配不起,每个人的双手都伤痕累累,到最后都长出了坚硬凸起的骨节和厚厚的老茧。

    他们拆掉老旧的泥巴和木头房,搭起地基牢固、舒适合理、有小庭院的新宅子。

    生意红火的三年,除了给乡里分红和发工资,他挣了三百多万。他拿出其中一半分给同甘共苦的年轻人,他们回家买来新的材料,也为自家盖起新房。

    刀老波现在常常感叹,他在高等学府里学业有成,但那里完全没有传授给他人性贪婪和险恶的学问。他最大的悔恨来自他分给乡里太多了,几个乡干部想独吃建筑队生意这块肥肉。

    在别的事情上,他们从没有像巧取豪夺这件事这么团结一致过。

    经过文化程度没过小学的干部们彻夜不眠地谋划,在充斥着呛鼻水烟味和浓烈苞谷酒味的乡公所里,把建筑队收归己有的计划产生了——没人讨论过抢回来后怎么经营。

    镇税务所清查他的结论是严重偷税漏税,乡公所指证他违法侵占集体所得。派出所几个欺软怕硬的警察把他从漂亮新房的床上带走,留下刚生产完、茫然惊恐的婆娘和襁褓中的女儿。

    多年以来,刀老波从没向人提过,甚至不敢回想他在镇派出所小黑屋里是怎么度过惨烈的二十九个日夜,但它们常常出现在他的噩梦里。

    最终的结果是他“自愿、主动”把建筑队的股份全部交出,把全部家产和现金用来赔缴税费和赔还集体,他身无分文地回到已被罚没的新房,带着婆娘和女儿回到老城里。

    他捶胸顿足地臭骂自己读了那么多书,这些书里不仅没有颜如玉,没有黄金屋,连自己已经有的婆娘孩子都要住在这漏雨的破房子里,连已经挣到的房子钞票都被土豪劣绅霸占。“不对!”他又骂自己,“他们大字不识,怎么能算‘绅’呢?白读书,又用错词了!”

    勤劳发家致富的路子被堵住了,依靠满腹诗书闯事业的理想破灭了。这个遵纪守法的知识青年主动上门,投奔货真价实的黑帮老大岩糯,成为他的军师和首席助理。

    他需要钱,更需要力量,即使是犯罪的力量。

    只有这两样兼备,才能获取他心目中的公平。他有的是智慧,有这个边陲穷乡僻壤的土著不具备的知识,他思维逻辑清晰,精于算计,深谋远虑。

    在这几年岩糯的组织里算无遗策,本地人的身份使他获取了岩糯更多的信任。

    但是,现在这个老大打算金盆洗手,有些人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