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十七章:真假愧疚

    当初和鼯鼠一起搭建这个林中小屋的哑巴就是阿美的爸爸,后来成了只有他和独狼知道的“安全屋”。

    三年前,他经过精心观察和谋划,选定了这个山坡做落脚点。

    那是个酷热、无风的下午,山脚下一个聋哑人躬背拖着板车,沿着山路去收拾自家的橡胶林,聋哑人和水库边钓鱼的鼯鼠“不期而遇”。

    鼯鼠需要这样一个地点和身份:离城区不远,偏僻但能接收传呼机信号;跟一个普通当地人成为朋友,最好谈个恋爱——做一个本地人期待的倒插门女婿。

    聋哑人很少遇到一个人能用手势交流,鼯鼠的意思他懂:他可以帮他照看橡胶园,而且不用付工钱。

    鼯鼠懂一些简单的哑语,他指着一小块平地,比画着“说”想在这建一个小木屋,他上山坡砍树木和茅竹,不用花一分钱。

    木屋归哑巴,他只是临时住在这里好落个脚。

    聋哑人当然同意,哑巴懂得把话藏在心里,其实比能说会道的人聪明得多,过了几天,他就把平时照看林子的女儿带上山。

    他看到这个年轻人已经用小块的岩石搭好了地基,笑眯眯地邀请阿美一起把竹屋搭起来。

    鼯鼠有时候也会为自己的处心积虑感到内疚,但这不就是他的工作吗?

    房子下半截用山上的碎石搭成一个基础,上边用两米高的木头竖立在地基的四个角上作梁,用细一点的木头横叠在梁间,厚厚的椰树皮搭在屋顶斜梁上,两层树皮间铺着一层油布。小屋冬暖夏凉,还能遮挡雨水。

    如果遇到热带雷雨天,闪电偶然会像炸雷一样打在房门口,冒出丝丝火花。

    山里人特别忌惮这个,每年都会有几个当地人在空旷的田里勤劳耕种的时候,或者在山顶放牛羊的时候,遭遇真正的飞来横祸,被雷公取走了性命,留下自己的老婆孩子,寡妇孤苦地度过余生,丧父的孩子用余生来修补悲惨的童年。

    所以当地人雨天绝不上山。

    可鼯鼠说,自己命硬,想死都死不成。他喜欢在雷雨天拿着酒瓶,坐在门口看着近在咫尺的电光劈到地上。

    今晚暴雨将至。

    鼯鼠告诉阿美,他今晚必须离开莽城,趁着雨夜,可以到镇子边上偷一辆车。阿美蹲在泥灶边,点燃柴火准备烧水。

    鼯鼠受不了这种沉默,“阿美,你过来。”

    阿美用炉钩拨了拨柴火,火苗窜起来,她把盛满水的炒锅放上土灶,才走过来坐在鼯鼠的身边。

    父母离开以后,就再也没听到有人对她柔声说话,直到遇到这个鼠哥。她坐下的时候身体忍不住微微颤抖。

    鼯鼠点着烟,喝了一口水酒,下定决心似的说道:“阿美,我一直没有跟你说,我来莽城是干什么,对吧?”

    阿美摇着头,她也从来没问过。

    她记得他好像说过,他是搞玉石小买卖的,边境上刚刚开始流行“赌石”,可是她从来没有见过他拿回过一块石头。

    每次上来小木屋,就是抱着本书,吃了睡,睡了吃,不像是生意人。

    有两次身上还带着伤,衣服上沾着血。阿美不笨,鼠哥一定不是他自称的那种人,并且一定是个危险无比的人。

    想起这些,阿美开始有点害怕。

    鼯鼠又喝了一口水酒,说道:“以前我在这里干的事就不说了。这回,我是来对付一个人的。”

    阿美不敢看他,他来这里肯定不是做生意。

    “岩糯。”鼯鼠低沉声音说道。

    阿美惊讶地抬起头,这是莽城最令人胆战心惊的人,寨子里的人从来不敢说起他的名字,更不敢提起他干的事情。

    老百姓在镇子上走路,看到那一溜黑色的汽车,都躲得远远的,生怕那些飞扬的尘土溅到身上,带来霉运。也怕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他,惹祸上身。

    鼯鼠脸色平静,接着说:“你不用怕,他可能已经死了。”

    阿美根本不关心岩糯的死活,十分担忧的看着鼯鼠说道:“鼠哥,如果他真死了,就会有很多人追杀你。你为什么不跑啊?”

    鼯鼠把烟蒂用拇指和食指弹出门外,足足有十几米远,依然燃着的烟头划出一条直线,落在地上的时候,散成火花跳开。

    待到那火花逐渐的熄灭,鼯鼠看向阿美轻松地述说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其实是真事儿。两年前,岩糯有一批货物从边境走过来,他在沿路上派了很多人来护着这批货,当时有个小姑娘,才十岁。正好下山,经过那条路。她的肩膀上,趴着一只小猴。小姑娘蹦蹦跳跳,唱着你爱唱的一首歌。

    岩糯手下汝阿牙怕她看到了什么,拿着枪拦住她,“小卜哨,你是哪个乡的?”

    姑娘说:“我是五岔路乡的。”

    汝阿牙又问:“你是谁?”

    姑娘不知道汝阿牙手里那把枪的厉害,看这个大胡子凶巴巴的,一点都没害怕,昂起头大声说:“我就是我,还能是谁?”

    鼯鼠冷森森的打了个激灵,问阿美:“你知道怎么样了吗?”

    没等阿美做出任何反应,鼯鼠突然地说道:“汝阿牙抬手就拿手枪打在姑娘的脸上。”

    阿美的手本能地捂在了嘴上:“打?”

    鼯鼠点头道:“是射在她脸上。”

    “杀个人比杀条狗还快。”鼯鼠本来想用的词是“草菅人命”,想起阿美不懂这么深奥的成语。

    鼯鼠一时讲不下去了,阿美像个知情者一样点了点头,右手搭在他身上。

    那股女性的温热气息让鼯鼠受不了,阿美穿着一条半截裤,直挺的小腿不经意地贴到他腿上。

    鼯鼠长吁一口气,“我当时就在不远的橡胶树下,手里也有一把长枪。”鼯鼠一口喝掉茶杯里的酒,压住自己的情绪。

    阿美天真问道:“那你为什么不开枪救那个小卜哨?”

    鼯鼠看着灶台窜起的火苗,没回答阿美这个问题。

    当时那把小口径狙击枪里只有一发子弹,半个小时后,一个来自敌方的特工将从这里经过,这发子弹精确地从特工的脸部穿透了颅骨,他成为鼯鼠亲手击毙的第一个人。

    鼯鼠有意回避这个问题地答道:“姑娘倒在地下的时候,那个小猴子尖叫着跑了,跑到森林里头。我经常想,经过这事,猴子是怎么看我们人类呢?没准儿也学会了自相残杀?”

    阿美温顺地把头靠在他膝上,轻轻徐来的风声中,她轻柔的呼吸在鼯鼠耳中和着风的节奏,“鼠哥,你是坏人也好,好人也好,我只知道,你对我真好。我想你跑,我怕你会死,我嘛,一点都不害怕。”

    她一边说一边解开上身的白褂子,露出姣好的身体,“我的汉话不好,我只想你对自己要好,只跟你好。”

    鼯鼠当然知道阿美不会担心被牵连,她是为他担惊受怕。他接着说:“可惜了,我今晚要对付的是岩糯,没机会对付这个汝阿牙。总有一天,我要跟他面对面干一场。”

    鼯鼠又喝了一口白酒,他的手忍不住伸进阿美的胸部,少女的乳房不大但坚挺,他感觉到一阵滚烫,“我其实不想把岩糯杀掉,也可能没杀。”他有点自我安慰地喃喃自语。

    他感到阿美的后腰硬了一下:“鼠哥,你不怕么?”

    阿美这么一问,鼯鼠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他还是马上就回答阿美:“我当然怕,怕得要死。”

    阿美没有问他为什么要杀岩糯,也搞不懂他的身份和工作,鼯鼠就不想再做解释,毕竟,以阿美的见识来说,这些问题太复杂。

    他想了想该怎么把这个“怕不怕”的事情说清楚。他把手从敏感部位离开,又点着一根烟。

    “阿美,有些事情,干起来费脑子,很辛苦,可能还很脏、很苦、很累,要受很多委屈。最难受的是,经常无缘无故地遇到想杀你的人,或者是你必须杀的人。”他想起昨天在下水道里摸黑前行,用无可奈何的口气接着说:“但是,总要有人去干。我就是那个人,我愿意干。”

    阿美敞着怀,划着一根火柴,给他点上水烟,鼯鼠现在光着膀子,瘦骨嶙峋的身材,灯光下黑黢黢的肤色,蹲在地上吧嗒着竹筒水烟枪,时不时右手举起廉价的本地米酒瓶喝一口。如果他不开口说话,就算本地人见了也会认作是寨子里的村民。

    阿美担忧道:“那你赶快跑啊,如果他们追上你怎么办?我们少数民族,哪有不报仇的?”

    “我还要见一个人。还有,没人知道这个地方。你是我的宝贝,怎么能让他们伤了你?”鼯鼠吧嗒着水烟筒,脸上露出玩世不恭的笑容,“阿美,你说我能不能留在这个大山里呢?”

    “你本来就不是这个大山里的人,留下了干什么呢?”

    鼯鼠看着阿美忧心忡忡的样子,在昏暗的灯光下紧蹙着眉头,像个孩子为大人操心,显得特别单纯可爱。

    他忍不住又笑了:“阿美,你上床等我吧。”

    看着阿美安静地爬上那张竹床,他忽然泛起一阵内疚和忧伤,他何尝不是利用阿美这个淳朴、单纯的村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