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路有冻死骨

    我此时才明白成灏的那句话。

    “在这个世上,支撑你去抗争的,并非只有家仇。”

    如果不是清河带我来此,我会一直以为京都是一派繁华,在这里可以歌舞升平,岁月静好;我也会真的以为,黎国就像那些州府说得那样,已经敌过了周围所有的国,百姓安好,不再流离失所。

    看来,我是在扶兰苑待得太久了。

    在那散发着淡香的巷子另一头,是另一条长街。

    覆盖着杂草的泥泞道路两旁,斜斜地建着一排房屋,不,或许那还不能称之为房屋,那些房顶和墙壁,都已经残缺不全。

    小九和阿福跑在前面,我能感觉到两个孩子的激动。

    他们这里很少来这种“富贵人家”,他们为自己能带进来两个身份高贵的人而无比自豪。

    小九一边飞奔,一边大声唤着阿娘,片刻,从其中一间破屋里面走出来一个妇人,她包着失了色的头巾,围着一条破围裙,手上拎着一件湿衣,对着小九破口大骂。

    她在责怪小九不来帮她洗衣服,因为晚上就要将衣服给主顾送去。

    原来这里住的都是一些帮工。只是,那些年老体弱的人,许是连帮工都做不了吧。

    妇人仍在骂着,小九似乎已经习惯了,仍嘻嘻笑着,伸出一个手指偷偷向她娘指着我们。

    那妇人这才看见我,我便朝她笑了一笑。

    她却立刻低头,拎着衣服飞快地进屋去了。

    我知道,她们这些洗衣妇,被规定是不能见主顾的,以免染了晦气。

    洗完的衣服只能从后门递给丫鬟,然后偷偷走开。

    小九看到阿娘生气,便朝我吐吐舌头飞快跑进屋里。透过那破壁,我看到他的身影一闪一闪地消失了。

    小福见此,也一扭头跑走了,背后一缕破烂的衣衫摆来摆去。

    我不禁望望清河。

    他也垂手而立,目光黯然。

    所有的人家都在自觉地躲避我们,那些本在屋外做活的妇人见到我们也飞快地转身而去。尽管破烂的屋子根本遮挡不住她们。

    我们只得转身离开,清河轻声告诉我,在京都,还有很多这样的人,隐藏在无数繁华的背后。

    是啊,我又何尝不知呢?

    只是许久以来我忘记罢了。在扶兰苑的八年里,我只一心想着自己的眷恋与希冀。

    此时的我,才慢慢地走近了宁远王成灏,才有那么一点点地,懂得了他的所愿。

    就在我们即将走到巷口时,背后突然传来一声男子粗犷的呼喊:“神箭手姑娘——”声音里伴随着粗重的喘息。

    我本能地回头,只见一胖一瘦两个身影向我跑来。那胖的头顶一束冲天辫,那瘦的颌下一撮山羊胡。

    我飞快地在大脑中搜寻,终于,我惊呼出来:“高大!高二!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没错,是高大和高二,当初偷了千里马和银票给我的两个“山大王”,怎么会出现在京都?

    他们提着一个大竹篮向我跑来,跑的近了,我才发现里面装着满满一篮鞋子。

    我正纳闷。高大便絮絮地说开了。

    原来那天自我走后,他终是不放心,觉得我一个姑娘家独自行远路很是不便,于是也匆匆赶来。行至宁远时,便看到我被一群官兵围住,不禁暗自懊悔。

    原来那天他们也混在微观的百姓之中!

    “我兄弟二人虽劫些小财,但也从未伤人性命,没想到这次害的姑娘差点进了大牢,真是罪过罪过。”高大道。

    见夜幽王救了我,他们本想着我失了马匹,便偷偷跟在我后头,为防歹人出没。谁知才出城没多久,我就被穆子萧接走了。

    我心下感激,于是道了声谢。

    “不谢,不谢,姑,姑娘你虽然,箭法超群,但毕、毕竟是一女子,作为大男人,本就要护、护着女子!”高二在旁说道。

    我不禁笑了。

    “只是那带面具的英雄着实厉害!”高大高大叹道,“你上马走后,我们才发现他一直跟在后头,啧啧,这轻功真是了得!”

    夜幽王。想到他,我心里顿然一暖。

    据高大说,他们见我有人护佑,便放下心来。本欲回山里去,但也不愿再干抢劫的勾当。于是想着去京都谋一条生路。

    “我们就住在东头的那户,帮忙搬运重物,虽然没有在山上营生好,但也不至于饿死!”高大呵呵笑着,山羊胡一颤一颤的,“神箭手姑娘,你现居何处,看您这装扮,非富即贵啊!”

    我低头轻笑:“二位唤我锦瑟便可。”

    “锦瑟姑娘,看到您无恙我们兄弟也就放心了,您心地善良,被官兵逼迫时也未说出我二人姓名,我兄弟一直感念着,以后有用得到的,您尽管吩咐!”高大高声道。

    原来如此。在这世间,往往最贫苦的人最知知恩图报。虽然我当时确实不知报出他二人姓名就可以脱罪。

    看他二人衣衫褴褛,满头大汗的样子,此时又已快到午时,略一思索,我心下便有了计较。

    于是便道:“二位不如一起去吃个便饭如何?”

    二人估计正饿着,也不推辞,欣欣然丢下篮子就和我们去了。

    我带着他们走出巷子,走进一家叫“怡秋堂”的饭馆,在穆府时,绿莺说这家馆子饭食味道好,价格也实惠,比陶然居的糕点便宜多了。

    清河一瞬不瞬地望着我。我回头朝他笑了笑。

    随便点了几样小菜,高大和高二吃得香甜,我自也不必矜持,想比于宁远王府的饭菜,这里的可算是美味佳肴了。

    清河见我们如此,一开始还不愿动筷,后来竟也狼吞虎咽起来。

    一顿饭吃得寂静无声,只听到杯盘相撞的声音。

    然而馆子里另外的几桌却人声嘈杂。

    一个男子沙哑的声音灌入耳膜:“……你们别看宁远王战功赫赫,其实背地里却收买人心……凭着战功不知做过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

    “不可能吧,宁远王体恤百姓,这谁人不知?”另一人道。

    “呸,你信这些……他们这些王侯将相,哪一个不是踩着百姓的尸体……”

    “啪!”那人话未说完,一块辣椒已飞到他脸上,本就胡子拉碴的脸顿时起了红印。

    “谁啊!”那桌人顿时乱做一团,被打的男子“霍”的站起来,怒目圆睁,再加上辣椒打出的一抹红印,看起来甚是骇人。

    我将一块肉丝送进嘴里,轻轻嚼完。然后悠悠起身。

    被打的男子视线扫过我,但并未停留,仍在吼着:“哪个王八蛋把菜扔老子脸上,站出来,老子将他大卸八块,戳三窟窿!”他的声音像砂纸在铁板上摩挲,甚是难听。

    看他衣着光鲜,腰间配着上好玉饰,说起话来竟如此粗俗。

    我脸上漾开笑意:“我这不是站出来了么?”

    那人一看是我,旋即便愣了一愣,半晌才道:“是你?你、你为何打我?”他的声音里充满怀疑。

    “怎的?你不信?”我话音未落,右手起落之间,一块豆腐朝他直直飞去。

    “啪!”豆腐在他的鼻子上碎开,溅得他一头一脸的油花。

    “岂有此理,你这泼妇,无缘无故为何打人?”那男子怒容满面,抄起一把椅子就朝我奔来,周围人忙惊叫着四散逃开。

    高大挡在我面前,朝我道:“姑娘,这杂碎交给我就好,不用脏你的手!”

    说完便与那人动起手来,一阵拉扯过后,那人便被高大坐在地上,嘴里直哼哼。到此时,他还不知因何挨打。

    我在他面前的凳子上坐下,问道:“你觉得打人如何,被打又如何?”

    那人趴在地上,直不起身,只朝着我翻白眼。

    我示意高大让他起来,那人立起身,嘴里嘟哝:“打人自是爽快,被打自是委屈,打不过更是憋屈……”

    周围有几个食客估计早就看不惯他,此时听他这话,便一起哈哈笑了。

    我并未笑,问他:“那你觉得我一个柔弱女子,何以能打得过你?”

    他翻起眼皮看了我一眼,转过头,似乎极是憋屈。

    高大踢了他一脚:“姑娘问你话呢,说不说?”

    “说说说,自是姑娘武艺超群,在下概莫能及……”

    “没错,你可知,我这一身武艺是如何练得?”这次我没有等他回答,而是朝着馆中众人此时,避在一旁的人们看着没有危险,已经纷纷落座看热闹了,“在座不乏习武之人,可知要练就像我刚才隔空打物的功力,需得下多少气力?”

    众人开始窃窃而谈,一人道:“姑娘这超群武艺,至少得练五年,还得日日练,丝毫不怠。”

    我一笑,又问:“那宁远王比我的功夫,又当如何?”

    一人道:“宁远王沙场所向披靡,自然比姑娘功夫高上许多。”

    “极是,”我起身道,“那么试问,宁远王要练这一身功夫,又得多久?作为一个衣食无忧的王爷,他自可在府中享受荣华便可,又为何要练这一身功夫?”

    众人里有好几个人同时道:“自是为了上阵杀敌,保家卫国!”

    “那么他还有何精力去收买人心?”我转向那被高大制住的男子,“他十三岁就在战场浴血,赈济灾民,方保黎国百姓平安,他为了百姓失去双腿不得自由行走,你却说他踩着百姓的尸体?如今你们锦衣玉食,莺歌燕舞,你们想过这是用谁的命换来的?你如此说他,如若多年前他和边境战士知道他要保卫的是你这样的人,真不知会作何感想!”

    我越说越激动,到后面竟忍不住迸出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