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欲探君心难

    在他们二人的指引下,我终于来到了厨房。

    宁远王府的厨房要大很多,分为两间,里间陈设着锅灶等做饭用具,外间有一张长桌,备有碗筷和洗手用的小盆。看来是给厨房的厨师和小厮们用饭所备。

    而宁远王让我来这里用饭。

    我也不以为然,毕竟我不是什么大小姐,在扶兰苑里,与先生和仆从们一起用饭,早已习惯。

    厨房里有一个厨娘,另一个似是她的丈夫,看起来都有四五十岁的样子。还有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在蹦跳着帮他们洗碗。

    见我进来,那厨娘什么也没有说,只端了饭食放在桌上,又面无表情地离开了。

    碗碟一共有四个,一碗白米粥,一份白馒头,一碟青菜,还有一个小方碗里装着半个鸡蛋。

    这,应该是下人们的饭食吧。扶兰苑里的早饭都比这个好!

    我心里顿时有些不快,正要发作,但转念一想,若是没有宁远王授意,几个仆役何以敢如此对我?

    看来早上我真的是激怒他了。

    我慢慢地啃着馒头,用勺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搅着面前的粥。

    良久,我感到有一双眼睛一直在盯着我。抬眼时,才发现是那个小女孩,她坐在长桌对面,嘻嘻而笑。一双眼睛清澈而又单纯。

    见我看她,她笑问:“姐姐,我奶奶做的饭,不好吃么?”

    原来她是那二人的孙女。

    我不知如何作答,只好问道:“小妹妹,你用过饭了吗?”

    见我说话,小女孩似乎极是兴奋,立刻蹦起来跑到我旁边,然后使劲点点头道:“王爷说,他用饭迟,让我们做好饭,早起先吃过,等传饭时再给他送去。”

    小女孩说的单纯,我却听出了话中的意思,惊道:“王爷,和你们吃同样的饭食?”

    小女孩点头,瞪大眼睛,歪头看我,似乎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这么问。

    那仆役正过来喊她帮忙,见我呆着,便道:“姑娘可是好福气,我们王爷平日只在生辰和母亲忌日时才会让我们煮鸡蛋吃,全府每人半只鸡蛋,过年时每人会分一碗肉。今日你来,清河将军奉王爷之命特地来告知我们,煮只鸡蛋为你接风。”

    听到此,我更是惶惑,想想当初在穆府,每天出入各大珠宝铺,一个侍郎尚且挥金如土,堂堂宁远王,竟过的如此清苦,为的又是那般?

    似乎是看出了我的疑惑,那仆役干脆坐下,用他苍老而又沙哑的声音缓缓道:“你当王爷镇守边关救济灾民的那些粮食从哪里来?打了胜仗犒赏三军的银钱又是从哪里来?”

    我心头一震,定定地望着他,我似乎今日才开始认识宁远王。

    难怪偌大一个王府,竟无多少仆役!

    他又告诉我,在这府里的仆役们,大多是王爷亲信的家属,儿子在边关行军,宁远王便将他们的家属接至王府,做做洒扫,或帮帮其它忙,让他们在兵荒马乱时不必流离失所。

    听着这些,我心里五味杂陈。成灏的脸不断在眼前闪现,一时冷若冰霜,一时勾唇而笑……

    此时,我才知道,早上他面前的我,是有多么的狂妄。

    “姐姐姐姐,快吃吧,饭都要凉了。”小女孩在旁催促道。

    我忙回过神,才发现眼眶竟湿了。

    我问女孩:“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大家都叫我阿南!”孩子回答的天真。

    没有名字。是啊,就像我一样。在这朝不保夕的年代,在贫苦中挣扎的人们,谁会有功夫去给孩子好好想一个名字?

    “阿南,我叫锦瑟。”

    “锦瑟姐姐,我的爹爹在北境打仗,去年爹爹来信说,他马上就要当将军啦!”阿南兴奋道。

    我摸着她的头,也笑起来。

    离开厨房的时候,那仆役悄悄告诉我,阿南的爹爹已然在二月份战死,而孩子什么都不知道……

    我在府里惶惶然走着。

    我想着那些困苦的人们,也想到宁远王成灏,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目之所及,皆是石山。然而成灏其人,在我心里,却慢慢地,慢慢地浮现出各异的色彩。

    我开始为自己对他的怀疑,以及清晨的自作主张而歉疚,他或许真的只是想保住我的命!就像他怜惜他的下属,怜惜那个叫做小南的小女孩。无关算计。

    如此想着,不知不觉竟按着原路走到了自己的房门前。

    我的房门在一个长长庭廊的尽头,穿过庭廊,行至门前,才发现我的房门上竟刻着一个大大的“器”字!

    因为从前这里存放兵器么?用这样的房间当卧房,心里始终觉得别扭。也不知成灏怎么想的。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准备推开房门。

    突然“忽”的一声,我心中一凛,迅速闪身,一枚锃亮的袖标擦过我的耳畔,直直插在房门之上。

    我循着袖标飞来之处望去,是成灏!

    他斜坐在轮椅上,唇角带笑望着我。

    我不知他是何意,便皱眉立定,准备随时接住第二枚暗器。

    就这么对峙良久,不见他有何动静。

    我昂首道:“没想到堂堂宁远王,也会用这背后伤人的伎俩。”

    成灏并不气恼,阳光正好落在他的肩上。与早上那个暴戾的他相比,此刻的他浑身散发着悠闲从容,还有……一丝温暖。

    “以你现在的处境,随时会遇到暗器。刚才我只出了一枚,你方堪堪躲过,若我紧跟着就发出第二枚,恐怕你命不久矣!”他如此说着,如闲话家常。

    原来他不是想杀我,我浑身放松下来。

    “王爷待怎样?”我问道。

    “你若不想在我这府里呆一辈子,就需得学些本事。”他语气依旧淡然。每到这个时候,我都无法想象这是一个从十三岁就东征西战的霸气王爷。

    你不怪我早上的冒犯么?我心里这么想着,却终是没有说出来。

    “明日卯时在演武场等我。”他又道。

    见我沉思不语,他便问:“在想什么?”成灏突然问道。

    我轻笑:“我在想,王爷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成灏也笑道:“是个怎样的人,你看看就知道了。本王就在这里。”

    清风拂来,我远远望着这个笑开的男子,一时失了神。

    成灏转动轮椅,朝我这边走来。

    我一顿,他这是?

    他也不理会我,只道:“休息片刻,换套衣服,清河会带你上街。”

    “上街?”我想到在穆府时华年每日派人随我上街,着实是有些烦了。加之他宁远王府本就无多少钱财,怎经得起如此挥霍?

    “这次出去,不许买东西。”他仿佛看出我在想什么。

    他已行过我身边,继续向长廊那头走去。

    “你要知道,在这世上,并不只有家仇。”他并不看我,清朗的声音远远飘来。

    原来走廊那头,是他的房间。

    正和我的房门两两相望。

    这次清河带我所到之处,才让我认识了真正的京都。

    我穿着男装,随着清河出了王府。

    宁远王府门前宽阔,杨柳依依,所经之处一派繁华。和两个月前并无不同。

    穿过一条人头攒动的长街,他带我拐过一处布匹店,走进一处长长的巷道,巷道两边应是两户有钱人家的院墙,一枝茂密的花树正从院墙里探出来,散发出悠悠淡香。

    突然有两个六七岁的孩子从巷道的另一头追赶着跑过来,为首的那个孩子怀抱着一小块面饼,一边将面饼往嘴里送着,一面大声号哭。

    那两个孩子都衣不蔽体,身上的皮肤被污垢遮盖着,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前面的孩子朝我们跑来,突然两眼一翻,一手掐住喉咙,蜷在地上,另一只手还紧紧抓着那块脏兮兮的面饼。

    后面追赶的孩子一看傻了,定定地立着不知该怎么办。

    我一看便知那孩子是吃得太急被噎住了——我们小的时候,经常会这样——不等清河有动作,我立刻跨出一步,凭着记忆,也回忆着在扶兰苑里旁听来的粗浅医术,从后面抱住那孩子,右手顶住他的前胸,左手掌心使劲在他背上一推。

    “咳”,那孩子咳了一声,嘴巴里吐出了一大堆污秽,其中就含着那块面饼。

    两个孩子同时大哭起来。

    我放下那孩子。这种抢食的情形我见得多了,九岁以前,在北家沟,村里的孩子为了抢食经常大打出手。

    我还记得有一次我好容易才找到一块红薯,喜滋滋地准备拿回家和家人烤着吃,村里一个男孩子趁我不注意,一把抢了去,我在后面拼命追赶。

    那时候我们都吃不饱,并无多少力气,跑了几步就气喘吁吁。那男孩跑不动,就把红薯塞进路旁的大粪里,我一见无法,只得愤愤地走了。

    没走几步,回头却发现那男孩从大粪里拔出红薯,在衣服上抹了两把,就大口大口啃起来……

    这件事让我一连几天一看到红薯就开始作呕。

    那时,我和姐姐打过别人,也挨过打。我们把抢到的食物都留给元青。

    他是家里除父亲之外,唯一的男丁。

    只是,在扶兰苑的八年,以及几个月穆府衣食无忧的生活,已然让那段记忆淡去。

    也没有想到这么多年过去,这样的情形仍然在重复……

    两个孩子此时慢慢平静下来,突然看到了两个锦衣华服的人,他们似是有些害怕,也淡忘了之前的争夺,两人紧紧靠在一起,怯怯地看着我们。

    我朝他们笑了笑。解下腰上的荷包递给他们,荷包里有几块碎银子。

    跑在前面的那个孩子壮着胆子,接过了。他们偷偷打开看了看,立刻咧嘴笑开,眼里发出光来。

    或许见我并无恶意,两人才渐渐放松,与我们说起话来。

    之前被噎住的孩子因为在家里排行为九,人们便叫他小九。

    小九已经六岁多了,口齿仍是有些不清,他含糊不清地向我们介绍他的好朋友阿福。

    俩人手挽着手带着我们往巷子那头走去,好像之前的抢夺并未发生过。

    清河不言不语地跟在我后头,听着我跟孩子们说笑。

    终于走到巷子尽头,目之所及,却让我差点流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