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议事

    听完小伙计的话,我心里沉甸甸的,既郁闷,又愤愤不平。

    这甘家,妥妥的奸商无疑。

    自古以来,百姓的日子都是很艰难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看天吃饭,一年到头辛辛苦苦忙碌不休,赚的钱,往往只够养家糊口。

    种田人如此,茶农也如此。

    甘家一家独大,利益至上,做出压价的事情不足为奇。

    但他损害了多少人的利益,压榨了多少茶农的血汗。

    既然遇上了,岂能袖手旁观、置之不理?

    其实农产品,无论是什么东西,大头基本上被中间商和最后的销售商家拿走了,要不然,怎么会有“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的控诉诗句?

    大盛朝,向来奉行“士农工商”,想通过压低商人地位的方式,抑制奸商横行。

    其实,这种想法是错误的。

    商品必须流通,整个社会才能维持运转。

    由此,商人自然也是必不可少的。但这里有一点必须理清,商人不是越少越好,而是越多越好。

    商人多了,竞争加大,奸商难以存活,价格也会维持在合理的区间范围内,不会高得吓人,对普通人反而越有利。

    商业繁荣,商品高度流动,税收增加,拉动消费,对于国家而言也是好事。

    这时,何鑫走过来,轻声问道:“夫人打算出手吗?”

    我也没瞒着,点了点头道:“我虽然不知道茶叶零售能买多少钱,但绝不可能像甘家说的那样,不低价收购,自己就会亏本。”

    “他们为了自己的利益,拼命压榨茶农,实在太猖狂太恶心了。”

    何鑫轻声道:“夫人有善心,手头上应该也不缺银子,但有句话说得好,强龙不压地头蛇,此事还是要从长计议,不能心急。”

    我看向他,眸中露出狡黠之意,微笑道:“之前何爷不是一直要给我当幕僚吗?如今这件事,我倒想听一听何爷的高见。”

    何鑫也笑了起来:“高见不敢当,只有一点愚见,我先说出来,夫人再补充,我们一起商量出一个万全之策。”

    不知是我的错觉还是怎的,他咬重了“我们”这两个字,仿佛我与他有什么关系一般。

    我压下心头的异样,抬手道:“愿闻其详。”

    何鑫负手而立,含着一缕浅淡笑容,侃侃而谈起来。

    第一步,自然是要摸清楚情况。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我们得去甘家门口看一看具体情况,找茶农们问一问,如此双管齐下,可以将实情摸个七七八八。

    第二步,要想清楚处置方案。有钱又有心,自然能够出手收购茶叶,但收购价钱怎么定,在什么地方收购,收购了之后,怎么将茶叶卖出去,这些都必须要考虑清楚,绝不能拍脑袋做决定,盲目行事。

    此外,还要想清楚,是做一锤子买卖,还是要做长久生意。

    第三步,要学会借势。既然本地的县令是个好官,跟甘家也有不可调和的矛盾,自然要去找县令,有些事情可以让他出面,事半功倍。

    我叹为观止,忍不住赞道:“何爷所言甚是,比我想得周全多了。”

    何鑫谦逊了几句,问道:“夫人是否要去探情况?我愿一同前往。”

    我点点头,看向华大夫,笑着道:“舟车劳顿,义父不如就在客栈歇息,我们去就行了。”

    华大夫却看了何鑫一眼,冷哼一声,摇头道:“我不累,再说了,我还要防着居心叵测之人,自然要一起去的。”

    这话委实有点怪,我心中有诧异之感,却也没有追问,毕竟正事要紧。

    我便道:“那就一起去吧。”

    一行人浩浩荡荡走到城东。

    远远就看见一座大宅子,宽敞华丽,门前有两座石狮子。

    宅子门口,果然跪了几十个茶农,个个皮肤黝黑、骨瘦如柴。

    一旁,站着一群看热闹的闲人,正在议论纷纷,声声入耳。

    “昨天来的不是这些人呀。”

    “哦,他们排了班,毕竟茶叶都下来了,要处理好,且还要一连跪几个时辰,铁打的人都受不了。”

    “他们也怪可怜的。”

    “谁说不是呢?”

    “县令倒是个好官,但根本没办法说服甘家,哎。”

    我们找茶农问了问,几人说的话,跟小伙计大差不差,都说倘若甘家执意压价,他们一年就白干了。

    手无寸铁的百姓,无依无靠,走投无路。

    为了存活下去,他们能做的,就是放弃自己的尊严,赌甘家人的良心。

    但甘家人要是有良心,根本不会弄这一出。

    我长吁短叹,心中十分难受。

    何鑫侧头看我,劝慰道:“不要急,事情发生了,咱们想办法解决就是。”

    春香在人群中搜索,没找到自己的亲人。

    但她依旧眼圈通红,带着哭腔道:“这也太可怜了,要是来个救世主,或者县令大人出面,逼甘家抬高价钱收购茶叶,茶农们才能熬过眼前这一关。”

    何鑫摇头道:“前一条还有点可能,这后一条完全是徇私枉法,县令脑子没问题,定然不会这么干的。”

    春香本就对他存了几分芥蒂,经我劝解后,虽然释怀了,却还是不怎么喜欢他。

    此刻见他出言反驳自己,春香立刻怒目相向,冷笑着道:“是吗?何爷倒是有脑子,那你说,该怎么办才好?”

    何鑫沉默片刻,沉声道:“自然要从长计议。”

    春香发出嗤笑声。

    我知道她心中难受,也没说什么,只无精打采的道:“走吧,先回客栈去,咱们从长计议去。”

    等回到客栈,我与何鑫又谈了一会儿。

    何鑫还是坚持之前的说法,劝我放平心态不要心急,有了万全之策在行动。

    我知道他的看法是对的,但想起太阳下的茶农,还是忍不住叹气,一声接一声,根本止不住。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食不知味,忧心忡忡。

    我沉浸在心事中,自然不知道入夜时分,何鑫带着小厮,悄悄前往县衙。

    此地的县令姓季名襄,之前一直是个小吏,出身贫困之家,清正有余能力不足,去年年底才走马上任。

    这些天,他既要处理日常事务,又忧心茶农们,简直有些焦头烂额。

    蓦然听到有人求见,声称能帮他解决燃眉之急,季襄又惊又喜又怀疑,心底却还是存了一丝指望。

    万一呢?万一来人真有法子,那可真是大喜事。

    就算解决不了,自己似乎也没有什么损失。

    “快将人请进来,带到书房来。”他发了话,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

    很快,何鑫便被引了进来。

    他欠身行了一个礼,声称自己是京城的小商人,路过此地得知茶农们的困境,特意来为大人分忧。

    季襄心急如焚,摆手道:“不必说客套话,直接说就是了。”

    何鑫便道:“甘家贪婪成性,大人亲自纡尊降贵,都不能使他们改变心意。种种内情,我都听说了。此事,大人可有别的应对计策?”

    季襄摇头道:“要是有法子,本官现在就不用发愁了。”

    何鑫微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民不与官斗,县令大人按原则办事是好事,但不要过于迂腐,何不另辟蹊径?”

    “甘家欺压百姓、驱赶外地茶商,家风如此不正,难道他们一家子老小,个个都品德高尚,是没有缝的苍蝇吗?”

    “不要去求他们,让他们来求你。”

    季襄听完,默默思索了一番,只觉得如醍醐灌顶一般。

    等回过神来,他缓缓道:“先生的话,本官听懂了,但以势压人,如此一来,似乎……似乎有些不够光明磊落。”

    “光明磊落,”何鑫重复这四个字,唇角划出讽刺的弧度,“甘家一家独大,吃百姓的肉喝百姓的血,对着这种人,使什么手段都不为过。”

    他瞥了季襄两眼,诚恳的道:“在下知道,季大人想事事以公为先,为官者有此心,是百姓之福,但更要学会变通,事事以百姓为先,对于恶人,不必讲什么公道,他们本就不配!”

    季襄咀嚼着这番话,激赏道:“真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之前本官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如今听了先生这番话,倒是应了这句话。”

    “多谢先生指教,本官知道该怎么做了。”

    何鑫露出欣慰之色:“如此再好不过,她应该也能不那么担心了。”

    季襄听了这句话,有些摸不着头脑,盯着他看了又看,脑海里蓦然灵光闪过。

    季襄登时变了脸色,站起身来,问道:“您可是前吏部尚书袁鑫荣?本官,呃,下官之前被授官时,到过吏部,经人指点,远远见过您。”

    马甲竟然掉了。

    何鑫愣了一下,索性点头承认了。

    季襄激动不已,忍不住问道:“原来真是袁大人呀,为什么您会做这样的打扮,还化名为何鑫?”

    真实的原因,自然是不能说的。

    何鑫脑子转得飞快。

    他想起之前的对话,自己曾经出主意,说可以借县令的势,对付甘家。

    如今到了自己头上,自然也可以活用一番。

    想到这里,他便道:“我已经卸任吏部尚书一职,此事你看过朝廷邸报吧?”

    季襄点头道:“确实看过了,下官知道,大人在任时恪尽职守,名声是很好的。”

    何鑫高深莫测的道:“我卸职,是官家的意思,不要揣测圣意,哦,也不要泄露我的身份,切记切记。”

    季襄被他这番话震住,情不自禁怀疑他是不是怀了什么秘密使命。

    何鑫看着他,不由自主扬起唇。

    其实,他卸职的原因很简单。

    他为定国公府求情,惹怒了官家,丢了官。

    但他现在故意含糊其辞,将两件毫无关联的事情摆在一起说,让人不由自主思索内中深意,脑补出很多想法来。

    季襄之前本就被他说服了,如今听了这番说辞,觉得自己是在照他的意思行事,心中不由得越发多了几分底气。

    季襄便笑着应诺:“袁大人放心,下官知道该怎么做了。”

    化名为何鑫的袁鑫荣露出赞赏之色,点了点头,起身告辞。

    次日,春香买了些东西要去探亲,我安排了小厮作陪。

    很快就传出甘家发放高利贷、偷税漏水等消息。

    季县令下令,将甘家的当家人直接抓了起来,亲自督办甘家案件。

    到了下午,又传来消息,甘家交了一笔罚金,承诺愿意以去年的价格,收购茶叶。

    消息很快就传开了。

    跪在甘家门口的茶农们立刻就散了,纷纷回家做准备,生怕动作慢了甘家改变主意。

    得知此讯后,我立刻去找何鑫,整个人都轻松下来。

    何鑫道:“能有这样的解决方案,也算是不错了,接下来,夫人不必再忧心忡忡,也不必插手了。”

    我摇头道:“我还是要收购一批茶叶。”

    何鑫挑眉,诧异道:“这是为什么?甘家都低头了,你为什么还要跳出来打擂台?”

    我一面思索,一面道:“有句俗话说,瘦田无人耕,耕出来人人争。甘家觉得自己能掌控住这里的茶农,有恃无恐。”

    “县令出面,让他们暂时低了头,但并非长久之策。”

    “倘若我跳出来跟甘家竞争,他们有了危机感,以后自然不敢擅自压价。”

    何鑫想了一下,又问道:“你想过了吗?要是你今年收购一批茶叶,转身走人,来年这里的茶农怎么办?”

    “甘家人不是善茬,他们存心报复,卖茶叶给你的茶农们,是要吃大亏的。”

    我含笑道:“凡事不能只看眼前,要看长远,这观念很对。所以,我打算,把这件事列入我的计划表里,以后每年都来这里收购茶叶。

    “我已经比对过了,这里的茶叶确实比别的地方好,只要我能全身而退,以后自然能带动其他的茶商。”

    “久而久之形成良性循环,甘家自然不敢再自作主张。”

    何鑫沉吟道:“你考虑得很周全,如此一来,茶农是最大的受益者,但你想过吗?收购的茶叶怎么办?你打算销到哪里去?”

    我坦然道:“先往其他城镇卖一部分,但大头可以留着,我打算去一趟陈国。”

    “陈国与大盛朝,民间允许自由通商。在离京之前,我就办好了通行手续,有备无患。”

    “如今有了茶叶,非去不可了。”

    陈国游牧为生,国土之内,有大片大片的草原,细论起来,跟汉代的匈奴有点相似。

    所不同的是,他们的国君是女子,继承者是皇太女,也是女性。

    因为这个缘故,在陈国,女子的地位是很高的。

    何鑫沉思道:“这个主意不错,陈国本身不产茶,但需要茶叶来解腻。将茶叶运到陈国,不愁销路,但运费只怕有点高。”

    我耸肩,俏皮的道:“没事,有钱任性。”

    何鑫有点瞠目结舌

    我忙又解释道:“跟你开玩笑的,我这趟出来,为的是摸清各地的规律,找门路,赚钱在其次。”

    “茶叶运到陈国,可能会亏本,可能不会,但你想过吗?咱们去了陈国,能将陈国的东西运回大盛。”

    “跨国生意,很少有亏本的。”

    “更何况,去了那里,能让我长长见识,让我看一看女子当权的国家,到底是什么样子。”

    “为愿望买单,花再多钱我都愿意。”

    何鑫怔了一会儿才道:“如此说来,你已经决定了,无论如何都要出手。”

    他叹了一口气,露出懊恼的神色:“哎,早知如此,你该早点介入,这样,茶叶的价格一定能压低一些。”

    我道:“没事,我赚钱比茶农们容易,能让他们得好处,我乐意。”

    何鑫叹息:“你的格局,比甘家不知道高多少倍。”

    我笑着道:“你过奖了,其实我也爱财,但我知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唯利是图,反而能走得更远。”

    “话说回来,这次甘家的当家人被抓了一回,心里难免有几分恐慌。咱们出头收购茶叶,他们应该不敢派人阻拦。”

    “如今这时机,真是刚刚好,也算是天时地利人和了。”

    何鑫连连点头,声音竟带了几分宠溺:“自然,你聪慧过人、虑事周全,看事情自然是极准的。”

    我看了他一眼,微微侧过头没说话。

    经此一遭,我也算见识了他的能力。

    他夸我聪慧过人,但实际上,他才是极有头脑之人。

    这样的人物,假以时日,必定会出人头地。

    那时,又是怎样的场景呢?我心中好奇,却猜想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