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五十一 去便去了

    整个鄂城中只有那些穷得叮当响的郊野隶农与官奴家人,嗷嗷叫着在街头四处转悠,痛骂官府软骨头,自个要去打楚国,打王师。

    街市国人如此,宫廷更是忙得昏天黑地。要在三两日内将偌大宫城一切可以搬走的物事发车装船打包袱席卷一空,却是谈何容易?

    失去爱子,行将迁都灭国的鄂侯驭方,就像抽掉了筋骨的一堆老肉,只坐在后宫水边发呆,但有人来请命搬迁事务,便是一通大吼:「饭袋!酒囊!不晓得自个想想?寡人是管这些琐碎之事的吗?去找夫人问去!」

    「夫人?」内侍宫女面面相觑,觉得鄂侯怕不是得了失心疯,竟不知夫人已然奄奄一息了么?

    终于,鄂驭方终于想起自己还有个不得动弹的妻子这件事,来正夫人宫中探视来了。说来好笑,自从儿子丧礼过后,夫妻二人这还是第一回见面。

    一路上冷冷清清,大清早却不见半个洒扫的宫人,花木坛子里杂草丛生,不知多久没打理了。来到正屋前,一股浓浓的药味从里头直冲出来,门窗捂得紧紧的,两个神情懒散的内侍守在门口不住地打哈欠,见到鄂侯驭方,忙不迭地行礼。

    鄂驭方朝门外两名护卫使了个眼色,两人忙将屋里屋外三四个宫人驱离此处,然后关门闭户,牢牢守在外头。

    沉重的脚步慢慢踏进里屋,夷夫人正扯着嗓子叫人进来倒水,见到丈夫顿时卡壳了,她睁大眼睛,抖着手指:「你……你……你还我鲢儿的命来……」

    鄂驭方慢慢走到桌前,倒了杯茶放到边几上:「夫人,你且喝口水吧。」

    他端详着多日不见的妻子,榻上的被褥污渍点点,应是数日未换了,明明才三十来岁的人,却似五六十岁的老妪一般,面色潮红得不正常,像一支快燃尽的蜡烛,最后爆出几抹火星……眼前的夷夫人,哪里还有昔日那个丰腴美丽的影子?鄂驭方心中一酸,显些落泪。

    夷夫人浑浊的眼中露出刻骨的怨恨:「你……你为什么不发兵去救鲢儿?只要大军一出,楚国哪敢刑杀我儿?都是你……你将鲢儿送去做质子,眼看他受人诬陷,眼看他人头落地却坐视,你……配做父亲吗?」

    鄂驭方静静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沉声说道:「鲢儿也是我最钟爱的儿子啊,你以为,我心里不痛吗?」

    夷夫人不置一词,气愤地转过头去。

    「卫和大军之所以按兵不动,是为什么?还不是因为忌惮鄂楚联盟,以王师之实力无法两面开战吗?所以,周王室第一要务便是要破鄂楚之盟,再相机下手。但有一线希望,寡人便不能与楚国大动干戈,你明白吗?鲢儿也是我的亲子,难道我愿意眼睁睁看着他走上死路吗?」

    说着说着,鄂驭方突然无端生出一股怒气,夹着阴阴风雷,一掌拍在桌上,震得桌上茶碗「咚咚」跳了两下。

    夷夫人冷笑着转过头来:「怎么?君上是看着妾还有些用处,所以特意来此做戏给我看的吧?」

    「你……为何如此责难于我?究竟寡人也是你的丈夫,自你入宫以来,从不曾亏待于你?如今情势危急,你当真不能体谅寡人一星半点?」鄂驭方目如寒电,低声质问道。

    「体谅?谁来体谅我们母子?」夷夫人用力喷出一口浓痰,人却无力地瘫倒于榻上:「鄂云已将诸般情景言讲,你明知我儿遭人陷害,却冷冷袖手,这是一个父亲当为的吗?」她突然剧烈地抖动起来,像在砧板上垂死的河鱼,潮红的面色迅速灰败如死人:「你……从来没把我们当成亲人……儿女,妻妾……一会被你拿来当夺回铜绿山的工具,一会被你送去给楚王做见面礼,你……你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我真后悔没早些看穿!」

    此时夷夫人喉中呜咽一声,挣扎着颤抖的手足拼命想扑过

    去,却被鄂驭方轻轻一推,便倒在榻上,起不来了。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鄂驭方冷冷地看着她:「你怎么想随便你,寡人来只告诉你一句话,你必须跟寡人前往梅里,便是抬也要把你抬去。」

    夷夫人已软瘫得不能动弹,嘶哑得发出声音:「你……不过是看我是夷人公主……想用我来跟梅里的嵬夷部族搞好关系罢了。我偏不让你得……得逞……」

    此时的夷夫人已是万念俱灰,瞳孔涣散,颓然躺在榻上轻轻抽搐,嘴角歪斜,淌着涎水,连指尖也动弹不得了。

    鄂驭方看着她这副判若两人的丑陋模样,掀帘大步踏出屋去,头也不回。怨也好,恨也好,只要能保住鄂国摇摇欲坠的社稷,他根本不在乎。

    刚出院子,鄂驭方眉头一皱,因为周氏与公子鲳当道跪着,一见他出来,拜伏不迭。

    「你们母子来此作甚?」鄂驭方很不高兴,一见到这对母子他便想起已掀了桌子反目为仇的周王室,心里没来由的便涌起一团火气。这对母子也挺知趣,知道自己不受待见,若无召见,从不在鄂驭方眼前晃悠。今天是怎么了?

    「禀父侯,儿臣是想……」在鄂鲳印象中,鄂驭方从来是一个严父的形象,因此在他面前说话总有些瑟缩:「儿臣想留在鄂城,助兄长抗敌!」鄂鲳鼓起了勇气。

    「哦?」鄂驭方不无揶揄地望向周氏:「那么你呢?也想留在鄂城是吗?」

    「是!」周氏说话倒是利落得紧:「妾想留下来照看夫人,还请君上恩准。」

    鄂驭方阴冷地笑了笑:「恩准你们留在鄂城,好与周人暗通款曲是吗?哼!别以为这些日子你们母子干的那些鬼祟伎俩寡人都不知道。之所以不撕破脸,乃是看在骨肉情份上,告诉你们,除非夫人这几日便死了,否则也得抬去梅里。至于你们两个……」他一指二人,恨声道:「别人且可不去,你们两个必须去,否则就自己将尸首留在鄂城,自己选吧!」

    望着他拂袖而去的背影,鄂鲳站起身来,颇有些后怕地问道:「母亲,这可怎么办?父侯非让咱们去梅里不可?我……我可不想去那个鸟不拉屎的蛮夷之地!」

    「不去又能怎么办?」周氏厉声喝斥儿子一句,眯缝着眼望着远去的鄂驭方,喃喃一句:「去便去了,你父侯……日子也快到头了,咱们且熬些时日,等卫侯收回了铜绿山,鄂城……哼!」

    说来事情也就是这么寸,第二天一早,夷夫人果然逝世了。鄂驭方闻报只是长叹一声,令内宫署草草下葬,依旧投入到了迁都梅里的巨大折腾之中。

    闹哄哄折腾了几日,浩浩荡荡的车队船队终于开拔了。鄂驭方听说卫和正在操练水军,便不敢乘坐原先自认为万无一失的水师战船,改了陆上车队。一辆篷车,八千禁军三千侍女内侍,再加上鄂氏公族千余口与鄂城六万庶民,在遮天蔽日的滚滚烟尘中惊慌地向东逃窜了。

    鄂卯与鄂云一武一文护送着鄂侯驭方与宫眷东迁了,只有鄂鲲留在老都城,他向鄂国各大部族发出了紧急书令,请求各部族尽快聚拢封地军兵向鄂城进发。眼看五六日过去,聚来的兵马还不到五万。鄂鲲长叹一声,只好放弃了主动出击卫和大军的谋划,就地固守鄂城。毕竟,鄂城是老鄂国的根本,只要鄂城在,鄂国总归有聚拢民心的希望。

    楚都丹阳,此时的楚王熊渠的处境并不比鄂驭方强多少。处死鄂世子鲢后,虽然暂时平息了国人的义愤***,但一种奇怪的疫病却开始在丹阳城中如野火般蔓延开来。

    最早是质子府闹将起来,留守的侍女宫人一个接一个地发病,为免城中人心惶惶,只得就地处理尸首,所有人等不许出也不许进。接着便是次子熊红的府邸内,紧跟着便是楚宫了……唬得熊渠

    只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根本不敢走出自己的寝宫。

    明眼人一看便知道,高热不退,身上起红疹……与当年镐京那场鼠蛊之祸的症状是别无二致。天下谁不知晓,当年荣夷坐镇凤鸣医馆,一双锐眼分辨可医者与不可救药者,一张疫方救下半城人,镐京这才缓过劲来。如今……这个救命的菩萨究竟在哪里?

    开春了,汨罗江蓝了,草滩绿了,大山青了。

    无边的空旷,无边的荒莽,无边的孤寂。只有一个黝黑瘦长的中年人踽踽独行,漫无目标地徜徉在青山绿水之间。跨过溪流,爬上高山,中年人伫立在高高的峰顶,久久地凝望着西方。渐渐地,太阳吻住了大山,一片猩红笼罩了天地,男人依旧钉子般伫立在山头。

    突然,一阵长长的战马嘶鸣划破了久远的寂静,连声呼喊在山风中荡漾开来:「师父,你在哪里——」「太子傅大人,公子执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