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五十 刑杀鄂鲢

    老芈昭说罢走进里间,一阵轻微的响动,抱着一个铜匣走出来放到书案上:「打开。」c

    宫门将军昭宴一端详,眼中放光,熟练地打开铜匣,不禁惊叹一声:「兵符!」

    芈昭冷冷一笑:「这是我秘藏之兵符。你用它即刻调一万精兵,驱散乱民,围住王宫,不许任何人进出。记住,给府邸留一千铁甲武士,防备南林社得寸进尺。」

    「明白!」昭宴答应一声,大步出了书房。

    丹阳之内除了王室禁军八千人,便是城防驻军六千人。作为一国都城,城内驻军只能维持在一定数量,不可能多多益善,最重要的防卫力量历来都驻扎在城外要塞隘口。这是天下通例。其中最根本的原因是实战需要——大军驻扎城外要塞,使敌方根本不能接近都城,这才是真正的防守。

    大军兵临城下,城内孤军困守,那只是极为特殊的驻兵要塞或偶然的战场情势。作为大国都城布防,从来都不会将大军龟缩在城池之内。

    唯其如此,昭宴要调足一万人马,只能出城。都城内的王室禁军是只听楚王号令的。就是那六千城防驻军,也是要有特殊兵符才能接受上柱国以外的调遣的。楚国自来大族分治的传统:都城属王族领地,禁军与守军将领均由王族子弟担当,连兵士都是只从王族领地征发。

    楚王熊渠对都城内兵马掌控极严,特殊兵符连令尹芈昭也没有见过。芈昭的兵符还是上回与鄂国联兵进逼函谷关时,以调运粮草的权力得到的。鄂楚联兵战败,楚国上下惶惶不安,这只兵符竟鬼使神差地被人忘记了。

    楚制:调粮兵符需与调兵兵符同时勘合,大军才能离营。但是,城外大军主将却正好也是芈昭的另一个族侄。当此非常之时,这只兵符等同王权,况且芈昭又是主政令尹,调一万人马入城当是顺理成章。

    为防不测,昭宴带了十名精锐骑士,一色的快马长剑,出得北门向山谷要塞飞驰而去。这要塞军营距离丹阳六十里之遥,翻过两道山梁便能望见军营旌旗,放开快马小半个时辰可到。

    刚刚翻过第一道山梁宴顿时跌到马下,鼻子唰地,下坡进入谷地时,突闻轰隆一声,前边六骑骤然消失。昭宴战马突兀人立而起,嘶鸣后退,与后面连环飞驰的四骑结结实实撞在了一起,昭喷出一股鲜血。

    饶是如此,昭宴顾不得疼痛,立即拔剑大呼:「有埋伏!你等断后,我去军营。」又飞身上马要绕过陷坑冲上山梁。

    恰恰此时,一道黑影如闪电般飞来。一个大回旋,昭宴头颅飞去,一股血柱冲天腾起,连一声惨叫也没来得及喊出。黑纱堪堪掠过,一阵箭雨立即倾泻到谷底,片刻之间,陷坑六骑与地上四骑声息皆无。

    「兵符,师兄接好了。」丛林中巫隗清亮的女声响起。

    「好!回丹阳。」一个浑厚的男声在丛林回荡。

    马蹄如雨,骤然从山林席卷而去,山谷又恢复了一片宁静。

    日色过午,楚王熊渠终于在内侍的呼唤声中醒来了:「禀报我王:出事了!宫门拥满了市井庶人,已经跪了三个时辰了,要我王出宫受书!」

    熊渠顿时愣怔了,片刻之间却又恍然笑了:「我说也,哄哄嗡嗡是什么声响?原是市井坐宫,要减赋么?去,找令尹了,本王哪里管这等琐碎?」

    「宫门司马早报令尹了,可到现在也没有音信了!」

    熊渠眼珠打转,长叹一声:「乱了乱了,走,本王出去看看好了。」

    一到宫门廊柱下,熊渠惊愕得站住了。生平之中除了打仗阅兵,他何曾见过如此这般人山人海?片刻之间,他只觉得头轰的一声懵懂了,脸色发青,两眼笔直,顿觉有些站不住。

    老内侍连忙靠前扶住低声道:「老朽

    之意:不管市井庶民如何请命,我王尽管答应着,管保无事了。」

    熊渠顿时清醒,甩开老内侍道:「本王早就如此想了,用得着你说么?下去!」抖擞精神走到廊下矜持地一声高喝:「宫门吏请庶民三老上前,本王召见。」

    「诺!」宫门吏转身走下高高的石阶,来到跪地请命的一片老人面前高声宣谕:「请命人等听了:楚王有命,着三老上阶晋见。尔等推举三人,随我见王。」

    片刻之间,三个须发皆白的老人颤巍巍地跟着宫门吏走上了高高的三十六级台阶,场中民众翘首以待,鸦雀无声。大约顿饭时光,三个老人颤巍巍下了台阶,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喊了起来:「楚王英明,答应即刻下诏,于丹水河谷刑杀鄂世子鲢!」

    「楚王万岁!」车马场顿时一片欢呼。

    冬十一月初,丹水河谷搭起了一个巨大的刑场。两丈见方的王书令张挂到了丹阳四门城墙,赫然告知国人:冬刑将决鄂世子鲢,许国人观之。

    施刑当日,农夫歇耕作坊停工商市关闭,整个丹阳倾城而出拥向了刑场。加之闻讯赶来的邻近各邑庶民,几里宽的丹水河谷滩人山人海。这么大的铺排斩决的只有一个人犯——鄂世子鲢,论起来是铺排过甚了,但楚人却不这么想。刑杀鄂鲢,乃是民心民意的胜利,其意义无与伦比。

    暮色时分,当漫无边际的人海在夕阳下流向丹阳四门时,一首古老的歌谣在人海中弥漫开来:「南山汉桑,北山胡杨。我有君子,邦国之光。愿此君子,万寿无疆。」

    论说楚王熊渠还是给鄂国这个昔日的盟友保留了最后一丝颜面,并没有把鄂世子鲢枭首示众,刑决后还是将鄂鲢的尸首好好装敛,派专人护送回了鄂城。尸首送入鄂宫的那一日,日每倚门思子的夷夫人当场晕死了过去,醒来后,大半个身子动弹不得。

    尽管鄂驭方也哀痛爱子之死,却没有心思也没有时间伤怀,更没有时间去照拂自己的妻子,摆在眼前的乃是鄂国前所未有的危机。刑决鄂鲢,说明鄂楚联盟已破,楚国至少在当下已对周王室低头,成为鄂国潜在的危险敌人。

    如此一来,鄂城这个地方便不再安全。何况又有卫和的十万大军枕戈待旦,听说还在操演水军,磨刀霍霍。该怎么办呢?

    淮庆一死,鄂驭方眼前能商量拿主意的也只剩下长子鄂鲲了。万幸此时他已从会稽那边返国,鄂驭方精神一振,急召公子鲲入宫共商国是。

    鄂驭方抖动着已经半白的头颅,颤着声音说道:「鲲儿,事已至此。你且说说,楚国已背盟,当下鄂城已危,当如何应对?」

    鄂鲲缓缓抬起头:「父侯,为今之计,只有一招——迁都。」

    「迁都?迁到哪里去?」鄂驭方急了。

    「梅里。」

    「梅——里?」鄂驭方闻言一惊,那里本是嵬夷的地盘,虽说名义上是鄂国的藩属,可目下风雨飘摇,也难免人心叵测呀……

    鄂鲲对于父亲的反应并不意外,不紧不慢地解释道:「梅里在大江以南,有一水天堑,可当得十万大军。何况其地背靠越境,此番孩儿入越虽说未能搬得援兵,但越君已许诺容我鄂人一处存身之所,嵬夷当不在话下。」

    「如此……」鄂驭方很是不甘:「岂不是将鄂城与这大半国土拱手送与周王室了?」

    鄂鲲突觉有些反感,冷冷一笑:「父侯可听过一句话——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天下还是姓姬的,如何曰拱手送与?」

    「放肆!」鄂驭方猛一拍案:「你是我鄂氏子孙,岂能胳膊肘往外拐?尽帮着别人说话?也罢……」他轻叹一声:「你便留在鄂城组织抗敌,先人之地,岂能不流一滴血而拱手与人?」

    「诺!」鄂鲲没有丝毫犹

    豫便应下了:「儿臣早已下定决心留下抗敌,请父侯安心率领宫眷并禁军护驾迁都,正是两全。」

    他答应得如此干脆,倒是大出鄂驭方意料之外。没来由地,他忽感一阵内疚,拍着儿子的肩膀道:「若能逃得此劫……你放心,鲢儿既已死,你便是我鄂国的世子,再无人敢相争了!」

    鄂鲲嘴角微微一抽,淡淡道:「儿臣生死都已看淡,又岂会在乎一个嗣君之位?父侯善自珍重,儿臣出宫布置迁都军务去了。」

    鄂驭方长叹一声,脸色很是不好看,却也再没有说话。

    次日,鄂城开始了惊人的混乱折腾。

    迁都的消息一传出,国人尽管哗然,原本热血沸腾要为世子鲢复仇的激情,突然变成了近乎疯狂的慌乱。商人要搬迁店铺存货,富人要收拾财货追随着鄂侯迁徙,农人操心着自家的水田,私业百工则千方百计地埋藏还没有卖出去的零碎物事……

    操持水上生涯的渔人水手则忙乱地收拾船只,一则随时准备逃走,二则又忐忑不安地想发一笔国难财,对那些求助于轻舟快船出逃的富户狠狠要个大价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