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高位如镜花水月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古人寻找仙境瀛洲,都是从渤海。这说明齐地的风俗自古就多涉神仙幻想。秦始皇、汉武帝为求仙访道,也多招养齐地方士。羊胜和公孙诡都是齐人,他们和同乡邹阳一起侍奉梁孝王,做了他的宾客。这两人并非装神弄鬼的方士,但也不是安邦定国的栋梁之才,只有些小聪明和一些鸡鸣狗盗的手段。但刘武对他们却非常信任。梁国内史一职空缺,若不是窦太后亲下谕旨,叫平叛七国之乱的名将韩安国补缺,做梁国内史的恐怕就是公孙诡。公孙诡虽没做上内史,但由于梁王的宠幸,他在梁国的地位非常之高,人称“公孙将军”。刘武对两人的偏爱是有道理的,因为刘武想听什么,这两人就说什么。他们一直怂恿他去做景帝的皇位继承人,去做皇帝,也许还跟梁王在密室里玩过跪拜天子的游戏。柏杨先生管这种受无耻谄谀而面无愧色的状态叫做“大头症”,真是一针见血。一个人内心有某种**,又担心没有实现**的能力,但是又不想放弃,就会犹豫不决,焦虑得好像热锅上的蚂蚁。这时候,如果有个人在旁边一直给他吹风,他都言听计从。刘彻即太子位,刘武拾级而上、登上皇帝宝座的梦想彻底破碎了,他满腔怒火,无处发泄,这时羊胜和公孙诡把他的脑袋转过来,抬手指向憋着笑的袁盎叫道,嘿,是他!是他!就是他!其实不只是他,刘武派出了十几批刺客,杀向那些他认为阻碍了他登上皇位的人。袁盎的人缘非常好。第一个刺客到了袁盎的家乡安陵,每走一处都听别人说他的好话,于是生出不忍之心,夜里窜入袁盎家里,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告诉了他,叫他小心提防。谁知袁盎并不放在心上,仍然四处游荡。有一天他去找一个叫棓生的朋友求卦,回来时,被刺客刺杀在安陵城门外。当袁盎被刺客扯着胳膊架起来时,他还问人家,说我是袁盎,你们没找错人吧回答他的是刺过来的利剑。袁盎死了,戏还没完。刺客忘了把凶器带走,那柄剑仍插在袁盎身上发出闪闪寒光。袁盎的死讯很快被景帝得知,而随同袁盎一起说服太后的大臣也次第而亡。这是谁干的呢景帝心里马上有了计较——这必是梁王刘武所为。果然,办案人员循着袁盎尸身上的宝剑,找到了长安城里为这柄剑磨刃的师傅,这师傅查验过后,说不错,这剑的确是我磨的,是梁国某郎官之子带来的。景帝大怒,遂派人彻查此事。查案使者的车子在长安和梁国之间来回地跑,日夜不休,地上杂乱的车辙如景帝凶恶的泄愤鞭痕。皇位如同镜花水月窦太后知道事情经过后,明白自己的小儿子犯了弥天大罪,只有死路一条,一时间如同被人割了骨肉,痛彻心扉,只是一个茶水不进,躲在长乐宫里日夜哭泣,眼窝都陷了下去。景帝是孝子,这时就有了悔意。但死了十几个朝臣,不给世人一个交代,朝廷的威严何在,大汉的律法何用思前想后,又召集群臣商议,他把原来的查案使者召了回来,改派通晓儒家经术的田叔去查。儒家重视人伦亲情,讲求宽厚之道。其以《诗》《书》《礼》《易》《春秋》为经,但经过秦始皇的焚书,皆不传世。现在能看到的经书,都是秦末汉初隐于民间的高人口授,汉人记录整理而成。再加上古代通讯缓慢,所以汉初时,上述儒家经书并不广为世人知晓,武帝之前,尊崇黄老,也鲜有朝臣通晓儒术。汉承秦制,其中就有秦朝的法律,而秦法严苛,审案的狱吏往往审不出人命就不罢休,所以景帝要派田叔这样的“儒士”去查梁王,其实他已有放梁王一马的打算了。但是,命案总要有个凶手,非如此不能了解。景帝有意宽宥梁王,他已举起了自己的巴掌,梁王会举起自己的巴掌,与景帝击在一起吗羊胜、公孙诡已从幕后现身。景帝往梁国派使者查案,抓的就是他俩。但使者跑了一遍遍,搜遍梁国上下,连两人的影子也逮不着。只有一个地方没有去搜:梁王王宫。梁王可能压根就没想过要把羊胜、公孙诡交出去——这不啻告诉人家,此事是自己所为。其实他的主谋身份,整个大汉早就无人不晓,但梁王还是绷紧咬肌,来个死不承认,对韩安国等重臣他也不说实话。纵观茫茫历史,这种掩耳盗铃的事已经不知重复了多少遍。梁王尚在梦中,韩安国却是旁观者清。韩安国入宫晋见,哭道:“若主上受辱,臣下就该谢罪而死。大王如今进退维谷,焦灼不堪,都是因为我等辅佐不力。现在抓不到羊胜、公孙诡,皇上必然怪罪,请您允许我向您辞别,并赐我自杀!”梁王知道瞒不过他,无奈地说:“你这是何必呢”韩安国已经哭成一个泪人,他哽咽道:“大王自己好好想一下,是您与皇上的关系亲,还是刘太公与高皇帝、皇上与临江王的关系更亲呢”梁王说:“当然是他们更亲。”韩安国续道:“刘太公与高皇帝、皇上和临江王都是父子关系,可是高皇帝说:‘拿着三尺剑夺取天下的人是我啊’,所以太上皇只能住在栎阳宫,到死也无法过问朝政。临江王刘荣是长子,又被立为太子,可是只因为他母亲说错一句话就被废黜;又因扩建宫室侵占文帝祖庙,终于在中尉府被逼自杀。这是什么道理呢因为治理天下是公事,怎能讲求私情有人说:‘即使是亲生父亲怎知他不会变成老虎即使是亲兄弟怎知他不会变成恶狼’现在大王您听信邪说,违反了大汉的律法,即使位列诸侯也无法开脱。皇上孝顺,他是怕太后伤心,所以才没找只知道律法的刀笔吏来对付您。太后日夜垂泪,希望大王能自己觉醒,可是始终也不见您有改过意思。假如太后突然逝世,大王您还能依靠谁呢”韩安国话还没有说完,梁王早已痛哭流涕,他感激地说:“我现在就交出公孙诡、羊胜。”于是逼迫公孙诡、羊胜自杀。田叔在梁国徘徊已有一段日子了,看到二人的尸体那一刻,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回到长安,他向景帝述职时,给了他一个惊喜。原来梁王不光是刺杀朝臣的幕后主使,他招募士卒,锻打兵器,确有不臣之心,“按律当诛”。田叔虽然拿到了确凿证据,却在回来的路上把它付之一炬。私毁证据是重罪。景帝面露不快,正要发作,却听田叔续道:“梁王不法狂悖,铁证如山,若不杀他,此后大汉的律法再也无法取信于民;可是真的杀了他,太后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您。陛下,请您圣裁!”景帝笑了,转身就把消息送到长乐宫中。窦太后听了,马上恢复生机,左右宫人连忙动手置办饮食,给她果腹,后拜田叔为鲁国相。这中间仍有一个小插曲。梁王交出羊胜、公孙诡的尸体,仍然忧惧,恐怕祸事仍未完结,于是找群臣商议。这时邹阳挺身而出,西入长安,找到王皇后(王娡)的哥哥王信,劝他入宫为梁王进言,以此讨得窦太后的欢心,使窦、王两家外戚能够结成同盟。王信“然其计”。景帝听了王信的劝告,明白若执意处死梁王,会落得杀死弟弟的不仁之名,恰巧田叔回来述职,所以决定就此罢手。景帝怒气渐消,梁王于是上书请求朝见。一行人走到达函谷关口,一个叫茅兰的臣属劝道:“大王仍是戴罪之身,再像以前那样讲究排场恐怕不太合适,还是改乘布车罢。”梁王于是乘坐当时出殡时采用的布车,随身只带两个骑兵。饶是如此,他仍然害怕,不敢面见景帝,于是躲进姐姐刘嫖的家中。景帝派使者出关迎接梁王,而梁王已经入关,所以只见到他的随从车马。太后知道没接到人,振臂号泣道:“皇上果真杀了我的梁王!”这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景帝只能无奈听着老母训斥。这时峰回路转,宫人报说,梁王来了,他正赤膊跪伏在宫门处,背着砧板、斧头,请求处罚。太后这才大雨转晴,景帝也非常高兴,他抱着梁王痛哭起来。然而景帝心中始终难以释怀,他渐渐疏远梁王,不再和他同乘车辇了。景帝中元六年(公元前44年),梁王又入京朝见。他上奏折请求留住京师,侍奉窦太后。这次,景帝没有答应。梁王只得回到封国,如同疯狂时毫无感觉,清醒后却疲惫不堪,经历了这些波折后,梁王静了下来,但也不再快乐,每天心神恍惚。有一次到北面的良山打猎,恰逢有人献上一头牛。这头牛大概是先天畸形,他的牛足竟然长在背上。那时的人还没有生物学的概念,那头怪牛的样子看起来触目惊心,梁王只道这是天降的怪物妖孽,预示着灾难,厌恶的不得了,食不知味。十月中旬,梁王得了热病,没过几天就去世了。后人谥他为梁孝王。窦太后知道梁王病故,哭得死去活来,大叫道:“皇上果然杀了我的武儿!”景帝恐惧忧虑,想起以前兄弟携手登车、一起打猎、秉烛夜谈的情境,恍如隔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今昔的变化,唯有黯然神伤。梁王对窦太后十分孝顺,每次听说太后身体有恙,都夜不入眠,食不下咽,总想在她身旁伺候着、陪伴着。景帝将梁国一分为五,分交梁王的五个儿子掌管,个个封王。这事是与长公主刘嫖商量过的。太后知道这件事,才渐渐解开心结。其实,梁国这样的大国一分为五,对增加中央的威权,削弱地方诸侯势力是大有好处的。景帝此举,算得上一举两得。平心而论,梁王是没有造反的野心的。如果要造反,为什么要刺杀袁盎等人在准备不足的情况下,这样做岂非打草惊蛇梁王与栗姬一样,一味地纵情使性,等到危害临身之时,却悔之晚矣。皇权治下,家国难分,公私难辨,像景帝和梁王这样的悲剧,后世还不知道要再重演多少次。梁王回国,在山上打猎,当他攀上山巅,迎着飒飒山风,有否感受到人生一世的荒凉山顶比皇位更高,皇位在人间的中心,而山顶跳出这一切,鸟瞰这纷纷扰扰的人间。梁王生前,财物以亿万计算,数不胜数,死后仍有金四十万余斤,而所有的宝物都做了陪葬品。史书记载,曹操缺兵少饷,打起了梁王墓的主意,他盗掘此墓时,“得金宝十万余斤,运七十二船”。梁王曾修“梁园”,“方三百里”,华美壮观难以尽述。诗仙李白游历天下,在梁园住了十年,仍不忍离去,他的《梁园吟》里有这样四句:梁王宫阙今安在,枚马先归不相待。舞影歌声散绿池,空馀汴水东流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