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昔我往矣祝火之国

    相反,祝祝其实在祝火国过得还行,没有吃不饱或是穿不暖,他毕竟是祝火国的公子,虽然不是嫡系,但祝火国国君和王后性情温和,治国有方,连带着宫中下人也不敢真的做得太过分,该有的份例都会有。

    甚至因为过得挺好,又加上资质一般,祝祝对修炼之事并没有很在乎。古‘真’国中的梁利所说的他被欺侮也只是一次巧合。

    那年他满十岁,还没能成功引灵,宫中正好在举行术法大会,邀请了许多旁系贵族家的公子来切磋比试。

    一时之间宫中熙熙攘攘,到处都是炽热的灵力流,空中火龙飞来飞去,炎舞焰卷,十分热闹。

    祝祝偷懒,觉得自己连灵力都不通,还跑去切磋什么?丢脸么?索性躲在一处偏僻的宫室睡觉。

    睡完出来的时候碰见几个生脸,都是十二三岁的少年,也是不通灵力的人阶。

    他们见了祝祝,便问他是谁,怎么不去比试,又从他的衣着知道了他是宫中的公子,但身份又不够贵重,许是他们才在切磋中受了打击,便开始嘲笑祝祝即便是公子又怎样,还不是跟他们宫外旁系的子弟一样不通灵力。

    祝祝不是惹是生非的性子,甚至他一向是对此避之不及的,当下就要走,却被他们拦住不放,几个推搡下来,他也恼了,脱口而出一句:“不通灵力又怎么样?你想玩火去膳房啊,还饿不着肚子!”

    那几个少年闻言一愣,显然没反应过来,等明白过来他什么意思后,登时哈哈大笑起来,扭着他就要送他去见国君,让他把这话再在国君面前说说。

    祝祝一听就慌了,他不过逞口舌之快,要真见了父王还了得?祝火国以火立国,是祝融神的后人,举国上下谁不以能够驭火而为尊?

    他将祝火国的火和膳房炉膛里的火相比较,是极为大不敬的冒犯,挨打都是轻的,说不定还要治他的妄言之罪。

    想到这,祝祝脸都白了,他不过想息事宁人地活着,也没什么大志向,真被他们送去见父王,他以后就没安生日子过了,当即奋力挣扎起来,想挣脱他们跑掉。

    然而对方人比他多,年纪还比他大,他人小力气弱,很快就被压在地上动弹不得,顿时内心一阵绝望,觉得天都要塌了。

    就是这时,梁利出现了,那也是祝祝第一次正脸瞧见这位传说中被祝火国视为举国骄傲的嫡系王姐。

    她作为储君,以后整个祝火国都是她的,她也将会是祝火国有史以来第一位女君,今年十五岁,于前不久刚刚突破地阶修为,术法大会也是为了庆贺她突破有功而特地操办的。

    梁利身后带着两名侍女,不知是无意经过还是怎么,撞见这一幕,遂出手制止,救下了祝祝。

    那几个欺负他的少年慌不迭地跪倒在地,生怕她降罪。

    祝祝偷偷抬头看了一眼,却只看到一角烈火纹绣的裙裾,和冰冷坚决的话语:“再让我看到你们欺侮旁人,逐出祝火国,永生流放!”

    祝祝有些忐忑,他不确定他刚才说的话有没有被这位王姐听到,不过梁利什么也没对他说,转身带着侍女走了。

    那两名侍女身材高大,一身劲装打扮,祝祝也听闻过梁利从十二岁突破玄阶开始,就跟着国中的奉火官前往神州大陆各处苦寒之地送予火种。这两名侍女是父王特地命令保护梁利的武奴,不管去哪都会带上。

    之后,祝祝过了好一阵子惴惴不安的日子,生怕梁利会向父王告状,将他抓去定罪。

    然而秋去冬来,这事就像翻了篇,再也没人提起了,祝祝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他一直在膳房做烧火的活计,偶尔蹭点平日吃不到的珍馐点心。膳房里的掌事一开始也赶过他,说他一个公子跑到膳房里于礼不合。祝祝却对此毫无所谓,并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公子有什么了不起的,该去还是去。久而久之,膳房掌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了。

    其实那日他对那几个人说的话也不完全是无心之举,他确实不觉得祝火国的火与膳房炉膛里的火有什么区别。

    谁都可以点火,有个火把就行了,做什么还要去自讨苦吃去修炼,完全没必要!

    虽然驭火看上去又厉害又唬人,但祝祝认为自己看到了本质,反而愈发不以为意。说到底,他无法认可祝火国对火的盲目崇拜,甚至偶尔觉得有一点可笑,平民百姓都拥有的东西,为此建立一个国家实在没必要。

    是的,在他短短的十年生命里,尤其是在那么几回饿肚子的时候,他会怀疑祝火国存在的意义,认为祝火国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自己资质愚钝,通不了灵力更没什么大不了的,还不如切切实实的吃饭和睡觉来得更实际。

    每每在各种祭典上,他被人挤在角落里,看着那些狂热而崇拜的面孔,这种念头就会越来越清晰。没意义,这是他心中最先冒出来的三个字,以驭火能力的强大来区□□份和阶级,他对此感到愤恨却又无能为力。

    不过,也是有例外的,这通常发生在梁利身上。这个少女像是注定为火而生的,她对火太过热烈而崇仰,以至于偶尔祝祝会被她身上那股浓郁的炽热之意所感染,生出那么一点“嗯,好像也不错”的念头。

    但这种时刻太少了,也不是所有人都是梁利。梁利是祝融火神赋予祝火国的骄傲王女,而他,仅仅只是活在沟渠里的一块烂泥罢了。

    他不懂她为什么会那么热爱,他也不需要去懂,直觉告诉他那会陷入一种万劫不复的境地。

    他要离得越远越好。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从那一日他被梁利救下开始,他和梁利的纠葛就已经产生了,而他也将跟随在梁利身后,踏上另一条不归路。

    那一日下了很大的雪,国中停了朝会,祝祝刚进膳房,就看到一个眼熟的侍女等候在外,一见到他,就向他行礼,“十九公子。”然后一把扯下肩上狐裘,二话不说兜头就将祝祝罩了起来,拎着人一路到了宫门口,才将人脑袋扒拉出来。

    祝祝一睁眼,就见一张笑眯眯的少女脸庞凑到他面前,道:“十九王弟,我是你的王姐,梁利。”

    祝祝赶紧朝四周看去,发现大雪中停了一辆铜皮马车,车边站了两个侍女和一个身穿烈焰官服的男人——祝火国的奉火官。

    心里意识到什么,祝祝颤抖着开口问:“你……王姐要带我去哪?”

    才十五岁的少女眉目初成,明艳逼人,颊边一抹火焰形的暗红色胎记,像远古部落的图腾,更衬得少女五官精致动人。

    她穿着一袭赤红色的烈焰裙袍,单是立在那,就已让人忽视不得。澎湃热气扑面而来,仿佛正在被烈火炙烤——她身具百年难得一见的烈火灵根。

    “你总是去膳房是不是因为都吃不饱?放心,以后不会这样了。”

    她的语气郑重而坚定,仿佛这是一件什么大事,需要她认真对待,她正色道,“那些人还会去欺负你吗?”

    祝祝低下头,“不……没有。”他又赶紧道,“多谢王姐。”

    “你那日说的话我听到了。”梁利忽然道,“你是真的那么想的吗?”

    祝祝一惊,“我……”

    “没事,我不会怪你。”梁利笑道,“你会有这种想法是我们祝火国的罪过。”

    祝祝跪了下来,口不择言道:“王姐,我……我是乱说的。我很喜欢火,只是我资质愚钝,一直通不了灵……”

    “不用跪。”梁利认真道,“这回你和我们一起去。”

    说的是蚀鱼部落之行,按照国君的命令,梁利和奉火官要将火种送到西南境内的蚀鱼部落。

    蚀鱼部落终年隐蔽在深山老林中,瘴气遮蔽,不见天日,不生火食,仍旧过着茹毛饮血的日子。

    族中很多人都生了病,所以将求火种的折子递到了祝火国,恳请祝火国送予火种,驱逐野兽,烹以热食救助患病的族人。

    瘴气林困住了蚀鱼部落,也摧残了祝祝,由于没有灵力护身,他在半途中发起了高热,被梁利深一脚浅一脚地背到了蚀鱼部落时,他已烧得昏昏沉沉、意识不清了,只隐约听到奉火官说了句:“王女,您不该带他来的,没有火系灵力护身,他撑不到归途。”

    梁利便笑,自信道:“没事,我带他来的,我会看顾好他。”

    醒来后,祝祝抱着膝盖,神思恍惚地坐在树根上,看着四周树木搭起来的简陋树屋,以及遍地的鱼叉等捕食器具,彻底发起了呆。

    蚀鱼部落的族人各个衣不蔽体,面颊凹陷,瘦骨嶙峋,全都神情麻木地围站在一处,等待着空地上新搭的篝火,火上架了一口大锅,正在咕噜咕噜地煮着鱼汤。

    一块红豆馅饼突然递到了他跟前,他愣愣抬头看去,就撞进了少女带笑的眼睛中,她爽快道:“给你,你多吃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视野里雾气弥漫,他有些看不清,却不期然想起膳房里的宫人曾提了一句:“王女最爱吃这个。”

    他伸手接过,嗓音烧得嘶哑,难听极了:“谢谢王姐。”

    “你放心,有我在,我一定会把你平安带回去的。”梁利说。

    祝祝咬了一口陷饼,已经无暇去思考太多,他只觉得自己与这里格格不入,腐烂的臭味充斥着鼻尖,他几乎作呕,可思绪太过昏沉,他也无能去思考什么,只是定定地望着篝火跳动的火焰。

    部落首领兴奋极了,正在叽里呱啦地和奉火官说着话,他也听不懂。

    梁利托腮坐在一旁,神情是满足而喟叹的,火光的影子映在她面上,有如镀上一层彩霞,热烈美好得不真实。

    她才从自己的丹田里取出一枚不灭的火种,交由蚀鱼部落,他们将依靠这枚火种,尽可能长久地生存下去。

    鱼汤开始冒出浓郁的香气,蚀鱼部落的族人们欢呼起来,脸上的麻木神情一点点褪去了,被一种新奇的激动所覆盖。

    火光明灭间,梁利转过头来对他笑,认真道:“看到没,我们生来骄傲。”

    祝祝彻底愣住了,他想起他曾听闻过的那些传闻——梁利曾游走在神州大陆各处无人得知的苦厄之地,无论是极寒雪山,还是荒漠冻土,亦或是深山丛林,她将光明的种子送给每一个苦苦挣扎的部落手中,他们得到新生,并虔诚地称呼她为“烈火王女”。

    祝祝突然吃不下去了,觉得自己很糟糕,忍不住流泪,为自己的浅薄和愚蠢。

    他们离开时,蚀鱼部落的首领和族人一路把他们送出去老远才依依不舍地分别。

    梁利给祝祝罩了个结界,他虽然还在发热,却已经恢复了清醒,能够在铺满腐朽枝叶的瘴气林中自己行走了。

    “蚀鱼首领说以前这附近有个叫‘白’的部落,但是已经灭亡了。”

    奉火官许是觉得无聊,对他们讲起了从蚀鱼部落首领那听来的故事,“说是有一年发大水,他们为了祭祀河伯,准备了一位祭童。祭童死后,整个部落一夜之间灭亡,蚀鱼部落赶到的时候已经迟了。”

    梁利听了,神色有些低落:“是人为吗?”

    “不清楚。”奉火官说,“不过首领说那个祭童的魂魄一直在附近徘徊,不肯离去。后来来了一位穿红衣的神,将祭童超度带走了。”

    祝祝默默地听着,心里却不置可否,若真的有神,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发大水时就救下这个叫‘白’的部落,单带走一个祭童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