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翡翠之面荒凉之眼

    他,是指巫真,灵山十巫之巫真,守着梁利夫妻二人的棺椁守了二百七十余年。

    小径深处慢慢走来一个人影,黑衣绿裳,广袖云佩,翡翠面具,身形清瘦如风中蝶,脚步有几分不稳。

    梁利叹了口气,“他又要来吃我了。”

    虞青铃抬手给自己罩了个结界,梁利则被他重新送回了棺椁中,幽谷中一切恢复如常。

    梁利从江源的井中冒出来时,正好遇见了杜宇。

    彼时街道上人流熙攘,太阳高挂,一派生机勃勃之景。

    杜宇路过水井边,不妨梁利哗啦一声冒出来,溅了他一身水。

    两人在这样古怪的境地下面面相觑,渐渐地都忍俊不禁,哈哈大笑了起来。

    那时巫真也在附近,听得动静后,回头一望,就望见了这一幕。

    当时他在想什么没人知道,只知道后来夫妻二人眼光一致,与巫真一见如故,互引为知己,将巫真安排住进了王宫。三人同进同出,春蒐秋猎,逐星追月,一起游山玩水,玩得好不快活。

    后来杜宇也得知了癝巴部落之事,伐纣回来后,遂决定在稗都建国,并命名为“蜀”。

    宫室落成那一日,三人立在城楼之上,杜宇抓着梁利的手腕,郑重向她许诺:“孤将建立一大国,绝不下于巫咸国,决不叫你再经历癝巴部落之事,你且放心,孤将继承癝巴部落的遗志,潜心治国,信奉自然,初心不改,永敬雪山神!”

    “这可是你说的!”梁利狠狠一抹眼泪,浑身冒出烈火来,恶声恶气道,“你要是敢负我,老娘就烧了你!”

    说完,手一挥,火焰就扑向了杜宇,杜宇大惊失色,夸张地抱头躲窜,拉住立在一旁的巫真求救道:“真芜君!快救我!你看梁利她要烧我,我要是死了她可怎么办啊?哈哈哈哈哈哈——”

    梁利柳眉倒竖,再攻而上,“放屁!”

    巫真拉着杜宇旋身躲过梁利的攻击,衣裾飘飞不休,仪态潇洒如风中蝶,颇为赏心悦目。

    ……

    总之,梁利最后成为了蜀国的王后,与蜀国国君——杜宇十分相爱,伉俪情深多年引起许多人艳羡称赞。

    巫真也时刻秉持着界限,从未插足过他们夫妻二人之事。只有一点,他格外喜欢呆在两人身边,什么也不做,就只是在一旁看着,也不出声,偶尔夫妻二人同他讲话,他就回应两句,声色正常,没什么异样,时间一长,梁利夫妻二人就都习惯了他的存在。

    然而蜀国多灾多难,杜宇夫妻两人晚年时,蜀国的水灾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许许多多的良田被淹,人们唉声载道,在水深火热中挣扎着求生。

    杜宇擅长农植之术,对治水一窍不通,梁利又是个玩火的,夫妻两人为水灾一事愁白了头,不停地寻找着能治水的良将贤臣,却都无功而返,只能尽可能妥善安顿难民,其他的却是叫天不灵,叫地不应了。

    不错,两人急得团团转时,巫真仍是看着,什么也不做。夫妻二人自然当他也没办法,两人都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称他为“真芜君”——这也是巫真唯一告诉他们的。

    后来,江水里飘来了一具尸体,爬上岸后自己活了过来,自称为“鳖灵”,说能够治水。杜宇听了只好死马当活马医,任命他为宰相,专门主理治水一事。

    巫真仍只是站在夫妻二人身边看着,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鳖灵凿通山脉,引水放渠,治水成功,国人百姓感恩戴德,声势日渐超过了杜宇,开始起了歹心,欲要谋权篡位。

    而且他还盯上了梁利,想将其纳为己有,用计抓了梁利,威胁杜宇禅让王位。杜宇答应了,此后隐居西山,再不复出。

    巫真还是只跟在梁利身边,看着杜宇被胁迫,什么举动也没有,不出声,也不出手相助。

    最后,梁利逃出王宫,去西山找杜宇,杜宇死后,梁利自尽殉情,与杜宇同葬于西山。

    “但是我忘了我曾经留给祝祝一只杜鹃鸟,里头放了我的一丝神魂,只要杜鹃鸟没事,我的神魂就散不了,本来是个保命的术法……”

    梁利叹声道,“后来真芜君就来了,他潜进我们的墓中,一开始他只是守着我们,可是时间一长,他开始变得很不对劲。”

    巫真变得很不对劲,具体表现为,一,推开棺盖,观摩夫妻二人的尸骨;二,发现了梁利的神魂,开始吞噬梁利的神魂。三,上条做了无数次后,将两人的棺椁挪出墓中,转移到了这处幽谷之中,再也没离开过。四,重复第二条,并于某一天,在吞噬的过程中,变成了一只蝴蝶。

    蝴蝶很漂亮,翡翠色的一只,半人高,飞走后会有几天的空歇期,几天过后,会再次变回巫真,回到这处幽谷,开始吞噬梁利的神魂,再次变回蝴蝶,再次飞走……循环往复,两百多年就这样过去。

    “你在想什么,表情这么吓人?嘶……”梁利莫名其妙地说了句,忽痛哼一声。

    巫真已来到了棺边,伏在尸体上方,手伸进棺内,掏出梁利的神魂,低下头,一口咬在了肩膀上,撕开一大块,嘴巴塞得鼓鼓囊囊的,吞咽了下去。

    翡翠面具仍是斜扣在脑侧,露出一张清秀稚嫩的脸庞,然而眸子死寂一片,像北境一望无垠的荒凉冻土,无光无明。

    没多久,巫真就将梁利的神魂全吃了下去,他低垂着头,背上衣服渐渐凸起,有什么东西在活动,“噗嗤”一声,一扇蝴蝶翅膀捅了出来,巫真整个身体迅速消散,尘埃一般落了下去,原地只剩下了一件黑衣绿裳的广袖华衣。

    一只半人高的蝴蝶静静地停在棺木之上,蝶翼轻合,眼珠子凝视着梁利夫妻二人的棺椁,最后转过身,飞走了。

    “你说他到底在想什么啊?”梁利的声音闷闷地响起,她已被融进了蝴蝶之中,没多久将被蝴蝶分裂出来,重新飘回棺木之中,等待着下一次巫真化为人形来吃。

    “你生前没问过他么?”虞青铃平静道。

    “他那时候正常得很呐,谁知道他在我们死后会变成这样?”梁利没好气道,“那时候上哪问去?”

    真的正常么?虞青铃一语不发,只能说梁利夫妻二人都是个心大的,那么多年都没发觉不对。

    ……

    “不对,不对……她怎么能这么说自己……”祝冬羽蹭地一下站了起来,眼中血丝混杂着隐忍,咬牙切齿道,“她说的都是假的!”

    萧非鱼压根摸不着头脑,“诶?”

    “……”虞青铃思绪中断,看着面前濒临崩溃的祝冬羽,“我知道。”

    萧非鱼更加困惑了,“诶?诶?”

    那之后,虞青铃在谷中守了几日,梁利被蝴蝶分裂了出来,又回到了棺椁上坐着。

    她看到虞青铃还在,显得很是高兴,两人无言对望了会儿,梁利惊奇地望着他,又望了望四周,“咦,你是谁啊?真芜君呢?”

    说完,她将手伸到口中,咬断了自己的胳膊。

    虞青铃:“……”

    “也就是说她说的全都是假的,都是她臆想出来的,没有什么真芜君变成蝴蝶吃她,从始至终都是她的神魂在自我吞噬?”萧非鱼听完,目瞪口呆,倒吸了一口气。

    “也许吧。”虞青铃将棺椁重新收回鹿角枝之中,“是真是假没那么重要。”

    “……”祝冬羽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背对着他们,一声不吭。

    “等等!”萧非鱼恍然大悟,忽然反应过来了,“祝兄,你不会就是那个祝祝吧?!”

    屋内一片死寂,墙上的油灯烧到底,彻底暗了下来。

    终于,祝冬羽转过身来,声音干涩:“秉夏死后……我消沉了很多年,直到有一天,王姐留在梁利鹃上的神魂突然消失了……难道她遭遇了不测?可她修为比我好得多,我会比她死得更早才对,我不知道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想着与其到处蹉跎,浑浑噩噩,不如去找她。”

    虞青铃漠然地听着。

    “然而除了从史籍中得知她成为了蜀国的王后,其他的什么线索都没找到,后来,你将夏烨送来……”

    祝冬羽自嘲道,“一月前,雪山族人开始频繁失踪,我在镜湖中见到了她,她已经变成了一只水鬼,鬼境术法为封冻。她杀了很多巫咸国的人,将他们抛尸在镜湖中。一开始我没想得那么复杂,只是单纯不想她变成这样,想送她去转世投胎。虞渊掌握轮回之道,我就想到了你,可我不确定你会不会来,我也没有立场和情分去要求你帮我。”

    当意识到事情超出了他所能解决的范畴之时,他站在雪山边界眺望着远处绵延起伏的荒原冻土,心中涌起一股久违的焦灼与不安感来。

    他一边向雪山中走去,一边思索对策,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和秉夏都已脱出了当年绝望压抑的牢笼,夏烨很干净,也忘记了前世的事,一切都成为过去,平静的日子来之不易,他不想被任何人毁掉,不管是谁。

    可是梁利之于他不亚于秉夏,他困惑于梁利身上发生的事,却心力俱疲,提不起任何精力去寻找真相。

    岁月蹉跎至今,他侥幸存活,早已觉得疲累万分,说他逃避也好,懦弱也好,他不想再去追究什么,只希望梁利最后能有一个好的归宿。

    他需要人帮忙,找谁呢?三百年过去,神州大陆早已今非昔比,如今他不依附任何一方,那么别人也没有任何理由来帮他。

    巫咸国和妖墟都可以排除,天载城……也许可以利用一下。

    至于虞渊……他脚步倏然停住,想到了一个故人。

    虞渊是当今神州大□□大势力之一,统御世间所有鬼灵,掌握轮回之道……那人若是在虞渊,确实可以帮到自己。

    祝冬羽有些迟疑,他不确定对方是否会回应自己,毕竟某种程度上,他们连朋友都说不上——自己也曾愧对那人。

    光阴百转,所有往事跌宕成灰,但是当年他对对方造就的伤害不是那么简单的一句过去了就行了的。

    他们都曾为信徒,也都懂得信仰被摧毁时的痛苦与绝望。

    那人本性至善,时隔多年依然不辞辛苦为他找回了夏烨,可自己呢?自己帮过对方什么?

    这回的事情无疑有些棘手,自己不想被打破平静,对方难道不也是么?

    犹豫多日,他始终下不了决心,直到巫咸国那具贵族的尸体出现,他几乎立刻回到了当年的巫咸国,想起了那些丑陋的嘴脸。

    事情开始变得迫切起来,由不得他当缩头乌龟,终于下定决心,召回了许多年未曾使用过的梁利鹃,给那远在西域的故人送去了一封信。

    然后,他联合雪山族人演了一场戏,刻意隐瞒梁利的身份,将这件事只当成普通的鬼祟作乱——很可笑也很没必要,除了让自己心里好受一点完全没有任何意义——因为梁利压根没有顾忌,不仅背叛了不要伤害雪山族人的约定,镜湖底下的妖鳖也是一个新的变数。

    直到现在,杜宇和梁利的棺椁重现人世,还有消失匿迹多年的巫真……这背后细思恐极,仿佛会牵扯出一个尘封多年的真相——他们很有可能会接受不了。

    石屋中安静得可怕,虞青铃终于动了,他将沉睡的云抱起,径自朝屋外走去。

    萧非鱼连忙起身,有些紧张地道:“虞公子,您要去哪?”

    “你的耐心……”祝冬羽神色复杂地看着他的背影,却道,“比以前好多了。”

    虞青铃脚步顿住,没回身,似乎轻呵笑了一声,意味莫名地道了句:“大荒北境白民国,族人食玉为生,人白如玉,寿长,可活千岁,有美酒玉屑露,饮一斗即可梦三年,据说最长有人睡了三百年……你传信给我时,我刚从古‘真’国出来,正准备饮这酒……”

    祝冬羽怔了怔,“……”

    虞青铃转过身来,平静地看着他,“当不止你一人在忍受,而只有你一人享受自由时,三百年也没什么是忍不得的。”

    祝冬羽有一会儿没说话,眉目沉寂而寥落。

    虞青铃继续道:“现在想来,也许只是一桩笑谈,倘若拥有无尽岁月,三百年一梦也未尝不可。”

    “我分辨不出你的气息……”祝冬羽凝声道,“你现在,是人还是鬼?”

    虞青铃摇摇头,道:“我吃了不死药。”

    祝冬羽怔住,继而蹙眉,“那你……”

    “不早了,就这样吧。”虞青铃没应他,虚门裂开,云埋首蜷在他怀中,像一位沉睡的神明。

    屋外茫茫飞雪呼啸而过,原地再也没了他们的身影。

    萧非鱼呆呆地望着外头的飞雪,门扉被寒风吹得劈啪作响,小方桌上,热茶渐冷,透不出一丁点热气。

    “他……你们在说什么?”萧非鱼终于回过神来,“虞公子他为何要走?”

    他状似不解道,“既然梁利说的是假的,你又是祝祝,那你肯定知道真相吧?你把真相说出来不就得了?说不定这事情就有眉目了呢?”

    “他不在乎真相。”祝冬羽握紧拳,又放开,看也没看他,朝屋外走去,“或者说,他在克制去寻找真相。白民国是个意外,他试图停下来,可我又把他扯了进来。”

    萧非鱼见他也要走,立马跳起来,跟在他身后,疑惑道:“为何要克制?正常人面对真相不都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么?”

    祝冬羽沉默了会,道:“他以前很固执,撞到头破血流也不会回头,只有一次……”

    萧非鱼:“什么?”

    祝冬羽忽然停住脚步,冷冷看了他一眼,“你走吧,别跟着我了。这事跟你们天载城没关系。”

    “可是虞公子带走了云师弟,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我不跟着你跟着谁啊?你和虞公子认识,说不定他还会回来呢?”萧非鱼没听他的,嬉皮笑脸地又跟了上去,一边说道。

    两人一路离开了雪山,朝蜀国而去。

    祝冬羽想起什么,皱起眉头:“你们那个云师弟是什么来头?”

    为何虞青铃会不由分说就带走他,现在的他应该不会做这种可能会把他牵扯进去的事才对。

    萧非鱼道:“他是我们天载城的弟子,刚入门没多久,资质特别好,就是身体特别差,魂魄不全,刚入门那段时间,他几乎整天都在睡。”

    “行了,”祝冬羽不耐打断他,“要跟就跟,废话少说。”

    ——

    下了一夜的雪终于停了,天光暗淡,雪山之巅人迹罕至,生机全无。

    从这望去,能看到阆水冰封千里,稗都城内王宫方向,凭空而起一座高高的祭台。

    祭台通体剔透,由冰石向上层层凝结而成。祭台中央躺着一个人,穿着雪白的羽衣华服,无声无息。

    “去救他吧。”怀中的人不知何时醒了,也望着那一处。

    虞青铃没说话,遥视着那祭台上的人——失踪的夏烨。

    良久,他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