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凌虚道长的决定

    这个问题,无过不是第一次提,相反的他们见面次数不多,但几乎每次无过都问,最开始是直接问,到后来察觉到凌虚道长的回避,便变为了试探打探。

    可惜凌虚道长嘴严得很,不论无过如何试探,就是半个相关的字都不会说,唯一能说的翻来覆去就是那一句。

    “无过,有时候知道太多并不是好事。这样的无知的幸福下去不是很好吗?”

    无过没有表情的摇摇头:“师父,究竟是不是幸福,是不是好事,难道不应该由我本人来判断吗?”

    凌虚道长幽幽的叹了口气:“无过啊无过,为师给你取名无过是告诉你,你是无辜的也无过错的,希望你未来也一直要做正确的决定,莫要行差走错。”

    凌虚道长没有回答自己的话,反而又说起他的名字。

    无过也不着急,不紧不慢的问:“那我本来叫什么?我是指,我爹娘给我取的名字。”

    凌虚道长没有回答,押了一口微苦茶汤,“为何今日这般执着?”他依然察觉到了无过的反常。

    “并无什么特别的事,一切如常。”

    这是敷衍,他们都心知肚明。

    凌虚道长不点破,只是继续语重心长道:“无过,原谅为师,原谅你所遭遇的一切。为师也只是想保护你,也许方式让你难以接受,或者痛苦,但你要相信为师是为你好的。这是为师思前想后犹豫很久,才做的决定。”

    无过明白这个道理,人世间是复杂的,若是能用简单的标准去衡量好或者坏,那该多轻松?

    无过认可自己师父的话,可耳边不期飘来一句话,像只芝麻大小的飞虫落在耳畔,而后钻入耳蜗。

    ——我小猫咪可不知道这种对人好的方式!难道不该是放在身边温柔的呼噜毛才是对人好的方式吗?

    妙法的困惑,无过解不了,他自己也无解。因为他内心有个声音在认可妙法师的话,这般简单直白没有半点绕弯子,对一个人好就是放在身边用对方喜欢的方式去对待。

    那些旁人认为的“好”,真的是从自己的角度出发的吗?

    无过绷紧了下颔线,良久才吐出一口气:“师父,我想去藏书楼。”

    这话题换得太突然,凌虚道长以为自己还要费不少口舌才能安抚住无过,没想到他竟然自己放弃了。他意识到不对劲,却又想不出更多。

    徒弟想去藏书楼这是个无可厚非的请求,若是其他弟子也就算了,清泉观有八位长老,六十多名弟子,藏书楼除了禁区对他们都是全部开放的。

    唯独无过。

    因为不允许他修炼清心诀或者其他心法,所以藏书楼之于无过与其说是无用,不如说若是对他开放便是另一种危险了。

    所以如果无过想去藏书楼,是需要单独找凌虚道长要授权的,没有授权他就无法进去。并且每次他看了什么书或是带走什么书,凌虚道长都必须知道。

    这样严苛的要求,也幸好是无过,默默地忍了,安分的依照规矩,每次也只看些经书或者棋谱乐谱,不曾涉猎任何心法要诀或者武功门路。

    凌虚道长内心的怪异感越来越严重了,可现下只能先按兵不动,他竖起剑指在无过后背上龙飞凤舞画了个诀,一道光闪过,那虚浮的诀印没入无过的手背。

    无过礼貌道谢,起身拜别离开。

    全程没有更多追问,也没有多余停留,走得很是干脆。

    无过走后片刻,凌虚道长身后那道竹制屏风后转出一人,正是守珏。无过来得没有征兆,本来凌虚道长正在指点守珏剑法,察觉无过来了就让守珏先行避到屏风后。

    因为无过不会半点武学,也没有学过清心诀,对于屋子里还有另一个人存在的事实毫无察觉。

    守珏听了个开头就意识到这不是自己该听的事情,可那种情况下他想要悄无声息的走是不可能的,所以硬着头皮听了全程,直到无过离开他才松了口气擦了擦额头的汗珠。

    听人墙角的事情可太如坐针毡了。

    “师父,抱歉。”

    凌虚道长摆手:“你也不是有心,为师也没有想到无过会……”

    守珏眼观鼻鼻观心站好,不发一言。

    “守珏,你觉得今日之事如何?”

    这是个极其笼统的问题,以至于一向被别人夸八面玲珑的守珏也犯了难。

    少顷他调整好表情,心悦诚服的道:“师父的决定总都是对的。”

    凌虚道长哈哈一笑,颇有些揶揄的道:“我常常听那些小一辈的弟子夸你八面玲珑,看来全没有夸大成分。”

    “师父谬赞。”守珏宠辱不惊的负手站好。

    “坐吧。”

    “是。”守珏撩起衣袍在刚才无过坐过的位置上落座。

    “守珏,你是我的大弟子,自六岁入我们下,至今已有二十六年,师父对你的期许你应该都明白吧。”

    守珏抿了抿唇,最后还是决定不要装傻,颔首应声。

    “我清心诀已炼至第九层,离最顶峰的第十层估计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届时我飞升了,整个清泉观就要交给你打理了。”

    “师父,徒儿能力有限……”

    “诶,莫要谦虚,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不论是修为品性都是顶尖的。”凌虚道长打断守珏的推拒:“这么多年,我也是按着未来掌门人的要求来要求你的,你担当得起。”

    守珏垂下头恭敬地应了一声。

    “所以也是时候告诉你一些事情了,关于无过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守珏怔了怔,没听懂似的抬头望着凌虚道长。

    凌虚道长显然误会了守珏的意思,安抚道:“什么都可以问,不用有顾虑,我走后无过的事情也会一并交给你。”

    让守珏犹豫的并不是怎么问,问什么内容。而是震惊于师父对无过的态度,就如同对待道观里的一草一木,全权交给自己修剪打理似的态度。

    这是无过师弟的私事,窥探别人**本就很失礼了,更何况是无过本人都不知道的私事,他真的可以知道吗?

    守珏想问,最后又咽了回去。诚如凌虚道长所言,他是他的大弟子,六岁开始便跟在凌虚道长身边学习修炼,可谓是朝夕相处。

    所有人都说守珏大师兄八面玲珑,凌虚道长也说,而八面玲珑的人往往都很能洞察人心。因为看得足够清楚,所以才能够八面玲珑让每个决定都贴合不同人的心思。

    通过和凌虚道长的相处,守珏清楚他师父是个说一不二的人。人都有优缺点,凌虚道长刚正不阿,是个热心肠,但比起每个人的情绪起伏,他更看重的是整个清泉观的发展。他制定了许多约束,整肃观中规矩,正因如此,凌虚道长接手道观后,清泉观声望一年强过一年。

    同样的,他也很霸道,说一不二,绝不允许旁人反驳的霸道固执。

    守珏没有争辩,只是换了个自己良心能够接受的方式提问:“无过师弟他……?”未尽之辞,等凌虚道长自己去补充。

    果然,守珏起了个头,凌虚道长便接过话头,这本就是他想要告诉守珏的,省去不用拐弯抹角的推拉。

    “无过是我云游时捡回来的。”

    第一句话就让守珏震惊的睁大了眼。

    “十六年前师父不是闭关吗,为何是在外云游?”饶是守珏性子沉稳也惊诧不已。

    十六年前师父闭关修炼,某一天忽然提前出关身边还有个昏睡的小男孩,就是现在的无过。可这男孩从哪里来的,怎么来的师父从未说起过。

    凌虚道长难得尴尬,不自在的摸了一把胡子,重重的说:“那都不是重点,为师闭关没有进展出去云游有何不可?!”

    守珏点头,说白了就是闭关无聊偷溜出去玩了,当然可的,反正他是师父,整个清泉观谁敢说句不可呢。

    凌虚道长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终于向守珏说出关于无过身世的部分真相。

    十六年前,凌虚道长在闭关时收到友人的邀约,说岭北山南面有一口井,是一口妖井,据说每个闰年的初夏十六月圆夜都会冒出甘冽的酒。凌虚道长对吃穿都不讲究,唯独好一口美酒,不过量,但美酒对他的诱惑永远是巨大的。

    友人信上说那妖井现世时间不定,只能算出就是这几日,要喝的话尽快到岭北山来。凌虚道长听得这个,当即决定来一场说走就走的云游,三日行千里来到了岭北山。

    此时正是初夏,是夏日里难得柔情的片刻时光,阳光尚不晒人,他换了一身普通人的衣袍与友人行走在岭北山里,此时还是白天,时间尚早,他们两个年过古稀的老头子山间踏青游玩。

    路边随处可见的矮树上开满了黄白相间的结香,一簇簇一团团煞是可爱,微热的风送来咕咕沁人心脾的香味。凌虚道长登到山顶,俯瞰一片郁郁葱葱,和更远的炊烟寥寥。

    “凌虚,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凌虚摸了摸长长的白眉毛,只觉得胸中疏阔,万千感慨化成一句:“然也。”

    偷偷逃离道观,出来游赏,激起了凌虚道长残留的那点随性冲动,本该是一场自在惬意游赏。

    可惜赤得发黑的红撕开了银白色的圆月,扯碎了夏日最后的温情时刻,将整个岭北山化成了人间炼狱。

    回忆起这些凌虚道长不禁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