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对人好的方式到底是什么

    “所以我到底为什么不能说啊?”挣扎到没力气的妙法,完全放弃抵抗的躺在无过腿上,四仰八叉的露出肚子,生无可恋。

    “大概是因为禁制,你身体里有禁制不允许你讲出那一晚的事情。”

    “啊?什么时候下的,我怎么不知道。”妙法用两只小爪子扒拉自己的肚子,想看何处有禁制。

    “别找了,我们都没有感觉到的话就证明这超出了我们的能力范围。”

    “这样啊。”妙法往后压了一下耳朵,又瞬间恢复过来:“那算了。”

    “你倒是想得开。”

    “对喵,反正我也没觉得自己哪里不对劲,姑且先这样呗。就是辛苦你要等等了,等我恢复好学好法术就可以全部给你看啦。”

    妙法心无比宽的用尾巴拍无过膝盖,安慰他。

    无过手指摸上那长而柔顺的尾巴,有一下无一下的绕在指尖。

    自己的身世难道还隐藏了什么别的秘密不成?无过暗自思索,至少知道了自己家乡在哪里,哪怕只是迈出了一小步,他也隐约感知到,这也许是解开陈年旧事的契机,这一步的开始意义非凡。

    他很快调整好心态,也许是心情好了所以手脚也有了力气。首先要处理的就是脏兮兮的自己。衣袍肯定要换了,还要洗个热水澡祛一祛寒气。

    这冷泉绝非一般的泉水,它不止寒彻骨髓,无过每次泡进去都能清楚的感受到体内躁动不安的气息被一点点净化,压制。冷得刺痛,最后到麻木又奇怪的感觉到热,但同样的是异常的平静,身体上的煎熬忍耐,都转为了内心的安定。

    等无过整理好自己,回到床边,看到妙法已然先一步霸占了枕头,见他靠近,张开四肢手脚并用的扒住枕头,那意思就你不要和我抢,先占先得!现在这个枕头是我的所有物了。

    无过无心和她打闹,其实他并不是要睡觉,只是见妙法躺在床上,自己的双腿便像有意识般主动靠近。

    靠近之后要做什么?

    无过统统没有预先想好,妙法知晓自己的过去,哪怕只有一天,他也仅仅是单纯的想和知晓自己过去的人离得近些,这样就好像能和这个人世间产生一丝联系。

    他不再是无人知晓的孤魂野鬼,他也曾有过名字,有过家乡,也曾是个活生生的人。

    “喂,你在想什么?”

    小猫咪主动放弃枕头,在他身边趴下,脑袋自然的搭到他腿上,这就是小猫咪,只要她想,就必须时时刻刻让人注意到她的存在。

    “没想什么。”

    “骗人!你要是没什么,才不会这种表情呢。”妙法慵懒地半眯起眼,毫不留情的戳穿无过的谎言。

    “我什么表情?”

    “臭脸啊,平时你脸就很臭,现在简直臭出一个新高度了喵。”

    无过没回答,只是用干帕子一下一下绞干长发。很快妙法也加入了进来,不过不是来帮忙的,而是来捣乱的。平时无过总是穿戴得板板正正,连一根头发丝儿都不乱。虽只是素衣素簪,用妙法的话来说就是寡淡乏味到极致,但其实妙法没说的是,偏偏这样有种偏执的精致感,很美。

    所以这会难得无过披头散发的,不玩一玩怎么行?一头如丝如墨的长发,简直是最顺滑的逗猫棒。妙法玩得不亦乐乎,稍微退后两步俯冲扑过来勾住一缕玩,过了一会干脆躺下玩,偶尔还用后腿蹬几下。

    “好了好了,不然我这头又白洗了。”无过把妙法推开。

    妙法意犹未尽的在他手上轻咬一口,留下四个红红的点,蹦蹦跳跳的跑开了。

    等头发擦干无过又恢复成了妙法口中那个整洁寡淡的道士,青色的发带垂在身后,即便是阔步走路也不会带起太大的幅度摇晃,从人的角度来看这叫仪态端正,从妙法的角度叫无趣。

    这个无趣的道士正在开院门往外走。

    “无过,你去哪儿啊!带我一起啊喵!”妙法两三步爬上他的肩膀,像块毛领子围脖一样挂在无过脖子上。

    “当真想去?”

    “当真啊。”

    “那好,你随我一起吧,我正好去见师父,问问……”

    无过话还没说完,妙法就从他肩膀上溜下来,飞快的跑回屋子里,进门时还顺脚带了一下门,从半敞开的房门看过去,被窝里有一团拱起,有两只后脚和尾巴露在外面,平顺的贴着床,假装自己只是一条毛领子。

    “想什么,我才不去见那个能在石头上写字的掌门道长,这不是要猫命嘛。而且你师父明明知道点什么还不告诉你,还要你去泡那个劳什子的鬼泉!肯定不是什么好人。我不去喵!”小猫咪握了握爪子,上次见面时那点好印象荡然无存。

    “妙法,那是我师父,而且人世间有千百种对人好的方式,其中一种也包括了隐瞒和受苦。”

    “什么鬼啊,我小猫咪可不知道这种对人好的方式!难道不该是放在身边温柔的呼噜毛才是对人好的方式吗?你又骗我。”

    无过失笑,“人不是只靠呼噜毛就能解决一切事情的。”

    “那就多呼噜几下?”妙法摆了摆尾巴。

    无过心知讲歪理这件事情他绝对赢不了妙法,只得笑笑说“我去去就回,顺道去拜访一下守珏师兄。”

    妙法的尾尖动了动,显然是动摇了,但又飞快下垂放平,她只是一条毛领子围脖罢了,毛领子是不会摇尾巴的。

    无过低头关上院门,方向不是朝着梅林前进而是外院的那口井。这口井是凌虚道长下的一个法术,丢下木桶是正常打水,若是丢下旁边那条没有拴任何东西的麻绳,则是可以直接通向梅林的“门”。

    清泉观分三部分,接待香客的前殿、梅林,里面有座梅塔,那就是师父师兄修炼学习生活的地方、最后就是梅林最深处的尽头,自己住的小院子。

    不同于梅塔里那些五花八门的命名和用途划分,无过的小院没有名字,无过来之前是一间荒制许久的屋子,无过来了之后才叫“小院”。因为他住得太远,不会缩地成寸也不会御剑而行,是以师父怜他,也担心他若是有急事想要回到梅林,要走一个多时辰的路程多大的急事都会变成缓事,就给他做了这个法术的捷径。

    往日无过很少用的,因为在他看来自己的事情很少有得上急事,所以按照师父所说的磨炼心性一步一步走完这快两个时辰的路。

    可今日不同,今日他知道了自己来自哪里,虽然妙法无法说出更多信息,但他可以用其他途径来获取。

    比如舆图,无法说,那就指出来,他总归是要一点一滴寻回自己的过去的!

    这口井的捷径门直通凌虚道长所居住的自然居大门,无过握住那条垂到井里的麻绳下一瞬已然移形换影换了个地方,抬头,“自然居”三个大字挡住了刺来的阳光。

    眼皮上布满金光,他依旧觉得阳光刺眼,却并不想用手遮挡,光芒带来的暖意正在消灭他身上残存的寒意痛感。他深深的皱眉,惯来端出的那副清冷疏离君子模样的面具上骤然出现了一丝裂缝,顷刻又严丝合缝的贴了回去。

    来到梅林,便是个处处都有法术的地界了,他前一秒站在自然居门口,不出两秒坐在茶室的凌虚道长就知道了。

    木质的大门徐徐打开,邀请无过进去。

    无过进去前,恭敬的冲空气行了个礼,他知道师父看得见的。

    一股清风卷起一片红枫,飘到他眼前,他知道这是引路的法术,于是跟着枫叶穿过垂花门,不多时就来到茶室。茶室的门本就敞开着,大片大片的阳光铺就在地板上,落在咕噜咕噜冒水汽的黑铁壶上。

    凌虚道长是个不喜欢铺张浪费的,修行到他这样的等级,吃穿用度早就不在意了,茶具就是最普通的白瓷,上面两个花纹都没有,里面金黄的茶汤腾起半片白烟。

    “无过,你来了。”凌虚道长放下茶杯,对这个关门弟子露出慈爱一笑,招呼他过来。

    无过又恭敬地行了礼,坐到了师父的下首位,自觉的接下了倒茶的任务,烫杯,洗茶,冲泡,光落在他后背,将那根清泉观统一配置的银簪映得闪闪发亮。

    没有人说话,凌虚道长心知能让无过用捷径一步到自然居来的定然是急事,但观之神态,不像是很迫切的急事,反而是很严肃的急事。正因为严肃,兹事体大,所以无过才忍耐着本心没说。

    凌虚道长捋胡须,他不想承认这个最边缘的弟子其实是整个人清泉观最有耐心,最会忍耐的人。若是能真正的修炼清泉观的清心诀,那必将有大成就。

    只可惜了……他这一生的命运早就注定好了。

    “师父。”

    无过的声音将凌虚道长的思绪拉了回来,他垂下眼皮以一种询问的姿态看无过。

    “师父我有一事相求。”

    “何事严重到需要用相求了,且说给师父听听。”

    凌虚道长注意到无过抿了抿唇,似乎对即将说出口的话也有几分犹豫,但很快无过眼中的迟疑一扫而空,他灼灼的目光盯住自己,凌虚道长竟觉出了几分凌人的气势。

    好像这只命运早就注定好的蝴蝶生出了羽翼,小猪长出了色彩斑斓的花纹和尖牙利齿。

    像鹰,似虎。

    凌虚道长立刻意识到了不对,然后他听到无过静静的说出:“我想知道我是谁。”

    他语调平静,静得不像是个请求,而是一个命令道。

    凌虚道长睁开那双似乎永远半睁半眯的眼,仔细的观察自己这个不怎么亲近的关门弟子。

    他想起了十六年前的那一晚,那充斥着燥热的血红的那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