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夜巡

    陈翊暂且放开了她的脚腕,率先把她眼前的黑布条取了下来。

    地下室里微弱的灯光,于再见光明的白音而言,稍显刺眼。

    她的心情像是坐了十圈过山车。

    望着这个突如其来,又恰到好处的人,适才已堕入深渊的心情,才焕然消解……

    陈翊的脸跃然眼前,缠在她心上的麻绳,似乎也没有那么窒息了。

    “你怎么……在这”

    看着女孩劫后余生的脸,陈翊的情绪也跟着一同翻涌上来,微凉的指尖抚上去,帮她拭去眼角的泪,就像前几天在庄园里一样。

    白音的庆幸比上次尤甚——还好是他。

    “我说服了罗景宇,假装来报信骗宋知袅,好引她离开,等她走了就让罗景宇偷偷跟着,我再救你出来。刚刚吓到了吧”

    大约是情势所迫,他解释得言简意赅,又低头解她脚腕上的绳索。

    看来他也没少游说,竟然能策反罗景宇。

    “那你刚刚怎么不吭声”

    “总要让你闹出点动静,这样宋知袅才觉得这里要发生的事,还算合情合理不是吗”

    “……”

    考虑得还挺周到。

    “不过这个时候,你还妄想用‘知法犯法’来劝解来人停手”

    他这句反问里,显然还夹杂了一丝戏谑。

    “那该怎么做”

    “亡命之徒在这个时候,是不会在乎犯罪不犯罪的,他们只会用有限的时间,寻求更多唾手可得的刺激。”

    他边说边解开了她腿上的麻绳……

    鬼使神差地,白音竟心有余悸着追问了一句,“倘若我真的被占了便宜,那你要怎么救我”

    他忽然抬头,地下室里微弱的顶光,打在陈翊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他炯然深刻的目光里,情绪微妙……

    “我说过,不会再让你遭遇险境,现在还不愿信我吗”

    直白地回复加反问,语气平静,却是这样难以侵犯。

    心上的麻绳忽然被抽走般,磨得白音一阵嘶痒。

    不知为何,这一瞬的对视竟让她感到了一丝羞赧……

    还没等她说出下句,陈翊的脸兀自靠近,而她的目光似乎也无处遁形,只能任凭他继续注视。

    在此刻,拴在她五脏六腑里的麻绳已然清空,血液回流进了心脏,涌得她心内一阵荡漾,下意识地闭上了双眼……

    “阿音,你侧一下身子。”

    她大概是魔怔了,竟然真的朝他身边侧了一下。

    一片昏暗中,陈翊叹了口气,无奈低语:“我是说,你侧一下身子,我好帮你解开手上的绳子。”

    ……

    涌上心头的血液瞬间冲上了脸颊,即刻凝固了起来。

    她赶紧睁开眼睛把后背侧过来。

    脸上的灼烧感蔓延去了耳后,她一边暗自看不起适才的心情,一边又担心耳朵太红让陈翊更加多想……

    不过好在这里光不强,他应该注意不到。

    那双帮自己解开绳索的手偶尔摩挲在她的皮肤上,微妙的触感,从刚刚脚踝那会儿就有了。

    “我可不是趁虚而入的人。”

    他竟然忽得丢了这么一句在耳后,简直就是让人刻意去想入非非。

    “什么……趁虚而入”

    正是此时,她手腕上收紧的绳索忽然松下了力道——他解开了她手上的绳索。

    她下意识地回头去看他,但他的脸竟近在咫尺,浓密的眉眼里透露出的情绪,暧昧得呼之欲出……

    “趁虚而入就是……当人没有反抗之力的时候,强行侵略。”

    而他的声音,也如蚊蝇般强行侵略了她的耳膜……

    “也就是说,现在你能反抗却不反抗的话,那我就不算趁虚而入了。”

    “……!”

    一字一句如山洪乍泄,嗡得一下子冲进了白音的脑海,大约比秋月山昨晚的山洪还要猛烈——

    望着他分毫未远离的脸,白音的嗓子里却像是卡了块石头,竟然发不出任何音节……

    她竟然在陈翊面前失语了。

    为什么

    她的手已经可以自由活动了,推开就好了……

    她可以闻到他的逐渐靠近的气息,甚至细数起他的睫毛……不行不行。

    “现在不行!”

    她脱口而出,用刚恢复了知觉的双手,快速推开了他近身的肩膀,又赶紧别过了目光,暗自羞恼——

    白音你在说什么胡话!

    “不行”是拒绝,“现在不行”只是当下拒绝

    而被“明令禁止”的陈翊,眼里的怅然一闪即散,很快又是一副饶有兴味的意味,偷偷打量了眼前少有此状的白音,看出她的羞赧,便没再多言。

    而是稍有分寸地扶她起身。

    “走吧,先出去要紧。”

    他默默地牵起她的手,准备离开——这次,不是手腕,而是手心。

    白音没有拒绝,任凭他拉着顺着漆黑的地下室微弱的光亮,逡巡着探身寻找更大的光亮。

    她这才发觉,这里的空气不仅不流通,连静谧都显得干涩、压抑,而角落里竟然也开始有渗水的征兆,毕竟昨晚的暴雨这么大,地下室很难不受影响。

    还好,陈翊掌心的温度,是令她保持清醒的良药。

    他的手掌沁了一层薄汗传至手心,像是捧了一杯温水般恰到好处。

    其实,她有很多问题想问,比如:你怎么说服罗景宇的那会儿有看到俞凡吗有探知到陈菁云的秘密吗又是怎么逃出来的

    但她一一忍住了,搁在过去,她一定开门见山,一旦脱离危险必定全盘追问,但现在的她,却很难坦荡妄言,因为她忽然懂了什么是于心不忍。

    因为知道这些事或多或少涉及到他,也知道一旦涉及,定然不是什么皆大欢喜的好事,所以就更难开口去质问……他明明这么好,却也要背负超于自身之外的苦恨。

    他明明……这么好。

    “你刚刚为什么不告诉宋知袅,关于我妈的事”

    他推开这间不通风的地下室,刚刚那一通操作已耗费掉白音所有脑细胞,这会儿他突然切入正题,着实令她心内一凛。

    难道他听了这么久,等宋知袅主动提出那个荒唐的事,才想到打断来解救她这是在……试探

    她也不傻,一个反问划水过去——

    “原来你不是直接来救我的,还偷听了那么久”

    “罗景宇打断你们说话的时候,刚好听见了她好像要跟你谈条件。”

    他解释得不紧不慢,而后用另一只手的指尖蹭了一下鼻梁。

    白音望着这个动作微怔——是他无意识的动作吗他过去跟自己说话,好像也有这个动作……

    可是当下这情形,仿佛不适合对这种事刨根究底,她还是按下了心思,转而问——

    “你知道宋知袅她们在哪吗”

    他点头,继续拉着她朝前走,没有再言语。

    沉默的空气稀释进了逼仄昏沉的空间里。

    在打开最后一道铁门之前,些许光亮渗出缝隙,他犹豫了两秒,也正是这一刹那,白音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陈翊高大清绝的身形。

    他背对着自己,如一座青山伫立在前,只是她站在了背阴面,不辨山前的气候是晴是雨,只感户外的雨水洇进了干涩的空气里,阴冷无比。

    停顿少顷,他终于还是伸手打开了这扇门。

    原来这地下室外的走廊里,已经像小溪流一样难行了……

    她翻了翻口袋,“我手机呢”

    下一秒,她的手机被陈翊从侧兜里翻出来,物归原主。

    “走吧。”

    他再度提醒,有些催促的意思。

    他……有心事。

    白音看了眼手机,现在是晚上九点四十分,右上角的信号格——无信号。

    俞南风的房间里,狼藉一片。

    管家及时拿来了医药箱,程灵溪率先帮夏明彻包扎,看着鲜血里还夹杂着陶瓷的碎渣,她不觉压低了声音埋怨——

    “你不怕手废了吗万一以后拿不来画笔怎么办”

    “哪有这么严重,再说…划破我的手总好过划破你喉咙吧”

    夏明彻也配合着压低声线,望着她拿着镊子的手微微颤抖着,庆幸着宽慰:“还好你没事。”

    程灵溪仔细挑出他皮肤里的碎渣,用碘伏擦拭了血迹,心头竟跟着鲜血一起热了起来……

    而房间的另一边,俞南风的双手双脚已被粗糙绑了起来,她坐在适才的茶桌旁,眼神黯淡。

    警察来之前,她毕竟还是自己人,还是为她保有该有的体面。

    即使她的所作所为已然被挖出,这间别墅里的人,也没有资格审判她。

    夏鸿的脸上讳莫如深,踱到她面前,半天才开口质询:

    “南风,没有菁云没有宋家,怎么会有你鑫荣的如今这么恩将仇报,对现在的你和鑫荣来说有什么好处”

    “我本来就不想要什么好处,也不可能释怀,我只是想让俞凡陈菁云这对狗男女不痛快,至于宋临川……这也是他的报应,是他虐待袅袅的报应!”

    夏鸿的那双情绪难辨的眼里,一阵促狭稍纵即逝,“是我疏忽,没想到当年我的不管不顾,竟会让你酿成今日大错。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俞南风忽然发出了一声歇斯底里的大笑,陷入了幽暗的回忆里……

    她从小就是所向披靡的,敢做敢想的大女孩。得益于母亲陈向荣为她树立的榜样——精明、勤恳又务实,甚至于盖过了俞凡这个男人在家里的地位。

    不过俞凡总是一副不以为然、不为所动的姿态,偶尔醉酒后却显现出他不为人知的一面——

    “你妈把我该做的都做了,该说的也说了,要我有什么用”

    这是在埋怨她母亲可明明她那样完美,事业、家庭兼具,甚至这些年还帮衬着小姨母子俩,为什么父亲还要这样说

    陈翊是两年前住进俞家的,陈向荣不忍心陈翊小小年纪没人照顾,又念及陈菁云是亲妹妹,才收留了他。

    她还记得,当时陈向荣将陈翊的拉到俞南风面前,语重心长地说:

    “南风,这是小翊弟弟,你小姨工作太拼了,他每天放学还要自己去小餐馆吃饭,以后他就跟我们住,你是姐姐,要多照顾弟弟。”

    俞南风彼时并未多想,母亲的话她向来奉为圭臬,她望着小陈翊那张尚且稚嫩的眼神里闪动着惶惑不安,她拍了拍他的头——

    “放心,以后姐姐我罩着你!”

    陈翊回给了她一个拘谨的笑意,垂下眼睛不言语了。

    陈向荣见状,瞥了眼俞南风放在门口的网球拍,提起来:“以后你跟姐姐一起去学网球吧这样你们每天下学也算是有个照应。”

    陈翊的目光随之落在了网球拍上,重重点了点头。

    俞南风没想到,这个弟弟虽长得白净可爱,可学起东西来竟然像头狮子。

    没过多久,他的网球就拿了丰海市少年组的金杯,陈向荣随后便让俞南风带他去学马术,他也很快就上手,不像俞南风,她第一次上马的时候就摔着了,自那之后再也不碰马术了。

    俞南风看出这孩子脑袋灵活,体格更是不差,便打趣:“你看着闷头闷脑的,怎么学东西这么快啊”

    “南风姐,是不是学更多的东西,将来就可以少依赖别人我妈和小姨都可以不这么辛苦”

    这回答惹得俞南风一愣,没想到一个七八岁的小男生居然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他不因优异的成绩而骄傲自满,也不因别人的夸赞而洋洋得意,却沉下心情追问这些明明离他还很遥远的事情。

    她说:“也许吧,但是你要知道,你懂得的越多,要承受的烦恼就会更多,这些东西…你一个小孩子用不着考虑,但艺多不压身嘛!将来,我妈和我小姨妈也一定会罩着你的,再不济还有我呢!”

    那时候,俞南风是真的把陈翊当作自己亲弟弟。

    后来,陈向荣在她上大学那年去世了,死在了工作岗位上。

    俞南风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那是人生第一次感到挫败,看着母亲鞠躬尽瘁,自己却还什么都做不了。

    她记得在病床前,母亲曾交代——

    “你安心上学,公司的事你不用管,有你父亲和骨干,但你父亲……”

    陈向荣失望地垂了垂眼,没再说什么。

    后来公司确实交给了俞凡打理,衬着母亲生前的老本,和一些旧时合作伙伴,其中就包括临川钢铁,起初算是没什么亏损。

    大学周末回家,她看到一个酩酊大醉的父亲,他不再埋怨母亲什么都做了,转而埋怨起——

    “陈向荣你他妈走了一了百了,留这一堆烂摊子给谁收拾呢!”

    他不耐烦地将酒瓶掷到地面,把刚进门的俞南风吓了一跳,她闻声看去,实木地板上竟多了一块好大的凹槽,被红酒稀释填满,可能再也擦不干净了……

    “爸!你在做什么!我妈都走了你有完没完!”

    “…你还知道回来啊,不回来你爹死在家里都不知道。”

    他醉醺醺地吐着难听的话,眼皮都喝红了。俞南风本就对俞凡没什么好脸色,现在更是懒得和一个酒鬼讲道理,只默默地拾起酒瓶,竟是他心心念念的罗曼尼康帝……

    “你从哪弄来的这么名贵的酒!”

    鑫荣实业虽也资本过亿,但这种酒每年全球也不见得生产出几瓶,就他父亲那草包的样子,对这酒多年来也是望梅止渴,怎会在公司运转走下行的时候,淘得到这种酒

    “慕白集团的白总,没想到吧”

    “你怎么认识的”

    “我怎么认识你得问菁云,哦不,你小姨怎么认识的……我跟你说,她也骚得很,不知道什么时候背着我们勾搭上了白长黎……”

    俞南风没有再听俞凡后来的胡言乱语,她知道,小姨陈菁云的个性也十分要强,只是不知为何,虽然是姐妹,可陈菁云的要强总是给人一种狡猾的急功近利,不似她母亲那样踏实而精细。

    自那之后,她周末回家的频次也少了。

    因为她已准备专注于自己的事业上——毕业之后,亲自创业,脱离家里这烂摊子,她与室友邹笑一拍即合,毕业后一起开办了画廊。

    那时候,她们的画廊刚刚在向教授的支持下,小有起色,正当她们干劲十足之时,俞南风再次被家里的事裹挟——

    “小姐,公司出事了,你回来看看俞总吧”

    陈向荣去世后的整整六年,她眼睁睁地看着俞凡带着鑫荣一蹶不振,当年留下的基业大厦将倾……

    她回到家,满屋酒瓶狼藉,俞凡全身都散发着酒臭味,眼里脆弱着含着泪——

    “南风,爸爸实在是个废物,对不起你妈妈对不起鑫荣!怎么办,这窟窿是顶不上了,我还不如一死一了百了……”

    她心软了,但不是对俞凡,而是对母亲的付出,她决定回去赌一把。

    还记得离开画廊时,邹笑质问她的话:“你想好了,现在画廊刚有起色,如果你要回去继承家业,那我们这就算直接散伙!俞南风,做人贪心不得!”

    “笑笑,只要我能保住鑫荣,今后就能给画廊带来更多的资源,仅仅靠丰大艺术学院不是长久之计!我小姨现在既管丰海银行,又是慕白的董事长夫人,她一定能想到办法!”

    后来的事情,既坎坷又顺利,鑫荣真的在她手里起死回生了,甚至画廊也将就着运营了下去。

    这里面自然少不了白长黎和陈菁云的帮衬。

    尤其是陈菁云,自从母亲去世后,她虽常年忙于工作,却总也时不时地问起她和俞凡的近况。其实她姐姐去世,而鑫荣又一副萎靡之态,她完全可以自私一点,对她们父女不闻不问,若真如此,俞南风倒也想得开。

    但陈菁云没这么绝情,反倒是依旧拿自己当一家人,若没有她,鑫荣又如何能攀上慕白集团这块美玉呢至少彼时,她对陈菁云母子的亲密感,甚至密过俞凡这个父亲。

    直到鑫荣成功上市后,白长黎应允了她将庆功宴设在白家公馆。

    这场庆功宴名门精英云集,俞南风向来依仗看重的宋临川,这次居然还带了他女儿来,一曲动人,让人难以移开视线。

    宋临川带女儿来是为了给她物色未来女婿的,说是物色女婿,倒不如说是想要傍上更大的靠山。

    毕竟鑫荣这小山刚再起,说没就没也不是没可能。

    俞南风心里清楚,没有多问。但她却与宋知袅一见如故,没过多久就如胶似漆了起来,至于她的遭遇,也是在两人之后的关系递进之后,才被她探知的。

    与宋临川父女寒暄过后,这种场面,怎么也得好好致谢陈菁云一番,良久搜寻未果,终于在白家隐秘的小花园里,探听到了她与俞凡的密谈……

    十几年了,她此时才知道,原来自己父亲和陈菁云当年有过苟且之事,她向来敬佩的姨妈,竟然是自己的家庭破坏者,可母亲陈向荣当年明明对他们这么好

    原来到头来,都不过是陈菁云和俞凡的把戏罢了。

    一个要的是荣华富贵,一个要的是逍遥自在,在感情上却还是放荡到了一起去。

    “我母亲到死都不知道,原来她拼命维护照顾的妹妹,竟然是这种不知廉耻的货色,我们家早就引狼入室,陈菁云当年勾引我爸,可我爸是个靠不住的窝囊废,她又立刻投入到白长黎的怀抱。

    这个女人耍尽手段求男人来依靠,把破坏别人家庭当作跳板,我竟一直蒙在鼓里,明明是她欠我们家,可我却一直拿她当恩人!

    可苍天有眼……它让我看清了真相,看清了她和我爸二十多年来的伪善面孔!我母亲的前半生,和我的年少时的梦想,全都因此化为泡影!”

    “俞凡当时还说了什么”

    夏鸿兀自打断了她的情绪,不留情面地追问,“他当时一定还说了别的什么,所以才让你觉得,即使时隔多年,你依然有翻盘的可能。”

    望着夏鸿那张颇有城府的脸,俞南风停了许久,才嗤笑开口:

    “你不知道吗陈菁云有把柄在我爸手里啊,不然你以为陈翊的亲生父亲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