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旧梦已逝

    谢凌从来都没想过,害死蒋椿,这个与她同父异母的妹妹,如此地大快人心,也如此绊人心。

    十四岁之前的她,拥有着人生最巅峰的辉煌,从小成绩优异,年年拿优秀干部、三好学生的她,向来是父母的骄傲。

    她不止一次地在自己的作文里刻画着“幸福”的模样,母亲作为一名优秀老师的兢兢业业,父亲开了一间小卖部勤勤恳恳,每天回到家她都能吃到父亲做好的饭菜,功课的问题母亲也可以孜孜不倦地解答。

    那时的她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她聪明有潜力,母亲也肯为她花费心力,让她涉猎诸多领域,钢琴、网球、滑雪、夏令营……在这个小镇里,她几乎拥有着最顶尖的教育资源。

    那天的网球课刚结束,还没进门就听到屋内父母的吵嚷声——

    隔着老旧的铁门,她听到父亲气急败坏地骂着“没用的娘们,老子早就受够了!”,随后他暴躁起身摔碎了盘子,“这字你签也得签,不签也得签!”

    谢凌听到父亲气冲冲的步伐挪到门口的声音,面前的铁门乍然开启,不知为何,她的脚下忽然没了任何支撑,瞬间瘫坐在了地面上,无措地仰起头……

    这是她一次听到母亲哭得那样声嘶力竭,也是第一次听到父亲咆哮得如此骇人。

    蒋伟没想到女儿会在门口,但很快没头没脑地朝身后来了句:“我们走!”

    谢凌这才注意到,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拥有着与自己同样上挑的丹凤眼型——那是遗传自父亲蒋伟的眼睛。

    他们走后,她颤抖着进了家门,看到母亲伤痕累累的手臂,还有那满地散落的碗碟碎片,那一刻,她忽然觉得母亲的伤也打在了自己身上,而地上的碎片,也仿若被吞咽进了嗓子眼里……

    可蒋椿的那双眼睛,像一副烙印,烙在她心里,挥之不去。

    之后没多久,她美满的家庭破灭了,父母离婚,她被判给了母亲谢青,也跟着改了姓。

    原来父亲蒋伟早就有了外遇,甚至连私生女都六岁了,而外遇的对象,是个经常光顾小卖部的女客人。

    她对那人还有点印象,放学到家总是能看到她在那里挑零食,甚至有几次,谢凌还帮她去叫了蒋伟来结账……

    呵。

    她也是某种程度上的始作俑者呢

    上了高中的谢凌,成绩依旧如当初那样名列前茅。连班主任都不吝夸赞,对她寄予厚望——绝对是颗冲全国一二高校的种子选手。

    那时候她暗自下了决心,她一定要考出去,离开这个小镇,让更多的人看到自己的光芒,让母亲得偿所愿,让父亲追悔莫及。

    她本以为会平安无事地度过这最后三年,可惜命运的玩笑像个阴霾,接二连三地朝她袭来——高一暑假刚开始,母亲就遭遇了意外的车祸,当场毙命。

    她连最后一面都没来得及见到。

    而更加讽刺是,她那天还拿着暑期赴美夏令营的报名表,这是学校千载难逢的项目,如果她能去,将来对申请国际学校的资质上锦上添花。

    妈妈的知道的,她说好今天回家给她签字,资金这块不用担心,她早就准备好了一切……

    “凌凌啊,你这么优秀,就该去更大的平台!妈妈支持你,你不该在这里蹉跎。”

    谢青的眼里跳跃着对女儿无限的憧憬,那是谢凌在那段时光里唯一的慰藉。

    可现在,一切都没了。

    因未成年,她的抚养权再次落在了亲父手上,她也彻底被扼住了命运的喉咙。

    “去什么美国啊你就没那命,少瞎花钱了!”

    “这是我妈答应的,你没资格动她的钱!”

    “放屁!”蒋伟急得满嘴喷沫,也不掩他心底的窃笑,“当时离婚分财产的时候,她手里的子儿一半都是我攒的,现在拿着老子的钱在你这赔钱货面前逞英雄呢!那臭娘们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你有本事,将来自己挣钱去啊!少打我钱的主意,谢青是一寡妇无事一身轻,我可不一样,老子还有一家老小要养活,现在还多了你一个拖油瓶……

    “还没成年的一臭丫头,正经在家考个大学怎么了能不能给你爹省点心!”

    在那一刻,射进她生命中的那束光彻底黯淡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羞辱和黑暗。

    她注定成为蒋家的局外人,后母不待见是常事,这个妹妹也是个蠢而不自知的。

    蒋椿知道这个姐姐优秀,却从未真心夸赞,反倒是冷嘲热讽着诋毁:“成绩又不能当饭吃,将来真赚了钱给家里才是真有用。”

    她的继母听了这话脸上的笑都快要透出蜜来。

    她更想要逃离这个小镇了。

    过去是想要证明自己,可现在,只是想要逃,逃得远远的。

    她再也不想见到这群人,这样的生活像溺水般窒息。

    终究上天还是垂怜于她,高考那年她如愿以偿地拿了他们镇的状元,考入了首都大学。

    蒋伟送自己走那天喜笑颜开,一路上恨不得在他的小破车上拉条横幅,让整个镇的人都看看他“引以为傲”的好女儿。

    上火车之前,他不忘殷勤地帮女儿搬行李,千叮咛万嘱咐:“凌凌,好好上学,毕业了赚了钱,也算你爹没白辛苦养你!”

    而继母则在一旁阴阳怪气地来句:“首都那边花销大,你可别总想着花钱,眼看着你也成年了,首都机会多可以去打打工,将来上班也好有个经验,也多想着点椿椿……”

    谢凌默默地白了她一眼,蒋椿却开始对她格外殷勤:

    “哎妈!那我可以去首都找姐玩吗听说首都那边的人都很时髦呢”

    谢凌却没来由地说了句:“想时髦怎么不去丰海啊遍地都是金子。”

    一语成谶,她毕了业后,知名酒店集团丽行向她抛来橄榄枝,她毅然决然地来到了丰海,这一呆,就是整整八年。

    而离开家的这几年间,她的妹妹蒋椿也没少麻烦自己。

    大学期间就不少来首都骚扰她,她知道,这都是继母的算盘,每次来都只给蒋椿出来的路费,吃喝玩乐住和返程的钱,明摆着就是要让她全包,她兼职赚的杯水车薪根本经不住这几遭折腾……

    后来她去了丰海工作,这个蒋椿竟也像一个狗皮膏药似的,贴着自己就考了丰海大学。

    听说她的成绩从来都是专业垫底。谁让她听了那没什么见识的父母的话,人云亦云,读了什么法学,说出来好找工作,年薪百万。

    她嗤之以鼻,就蒋椿那草包的模样,将来谁找她做法务咨询,简直就是肉包子砸狗,有去无回。

    但读了大学的蒋椿,对她的“依赖”也几乎可以说是变本加厉,专业课是没什么长进,夸夸奇谈倒是精进不少,每次从她嘴里听到些什么,赶不及地大喇叭给身边人,生怕室友看不起她。

    色厉内荏的纸老虎,跟她那只会打嘴炮的父母如出一辙。

    而事业如日中天的谢凌,早已把这家人的做派习以为常,表面上,她依旧会时不时地施舍这个蒋椿,背地里,只是把他们当做一个个笑料,假装无关她的痛痒。

    自从工作后,她没再回过那个家,她潜意识里告诉自己,那群人已经与她没有任何关系了。

    如果他们一哭二闹三上吊着要钱,她就随便打发点,权当破财消灾了。

    直到蒋椿快毕业,她又哭哭啼啼来求着谢凌给她一个容身之处。

    不过也早有预料,就她那德行,别说家里的编制,丰海的私企都未必肯招,除了丰海大学这个过硬的牌子还算是有点讲头。

    可这个蒋椿居然还挑三拣四,直言如果要做老本行,只去晟莘,否则她宁可转行。

    谢凌无语道:“你有什么资格在这提条件丰大的法学生一抓一大把,人家晟莘凭什么就得看上你这连初律都没考到手的应届生”

    听了这话,蒋椿拎不清那一套又开始发作了:

    “你不就是当年考上了首大吗有必要对我丰大捧一踩一吗没有我爸妈当年给你出资,你就是考上了也是年年拿校补的贫困生懂不懂感恩啊!没本事让我进晟莘就直说,有什么好在这摆脸的啊”

    谢凌听了最后那句,也不示弱,一句“我没本事,你回家自求多福吧”就把蒋椿打回了原型——

    “凌凌姐!我的好姐姐!我不进晟莘了,你就帮帮我,我干什么都行!如果我直接回家,我妈一定会把我骂死的……

    你也知道她那性格,从小她就明里暗里地要我比你好……再不济,也得留在丰海工作……你也说了,丰海遍地是金子,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求你了求你了!”

    谢凌不由分说地甩开了蒋椿的手,她已经为她开口过很多人了,但是蒋椿自己“心比天高”才惹得最后什么也没有的局面。

    这个冤大头她是不会再当了。

    可当天晚上,她的手机就被继母和蒋伟连环轰炸,依旧是这些年用烂的那些说辞,跟蒋椿用烂的那套没什么两样。

    她烦的不可开交,只能说再尽力看看。

    而来的早不如来得巧,第二天的首大老同学聚会上,她就碰到了这个机会。

    她见到了邓微。

    高自己一届的同系学姐,当年在学校的时候,就没少招揽社团赞助和投资,名字常年挂在优秀毕业生栏里。

    两人一见如故,三言两语便聊到了如今的工作,她才知道原来邓微如今已经是tr市场总监了,当年tr建立之初的第一桶金,也是她不遗余力拉来的。

    而如今品牌遭遇了危机,选择了拓展丰海分部,急需为分部招聘新人。

    谢凌顺口为她这不成器的妹妹多问了一嘴。

    谁知邓微竟然用雪中送炭来形容此举,加上她听说谢凌在丽行酒店集团做高级客户经理,手下的客源都是丰海的佼佼者,而tr未来的投资人陈翊,也包含其中。

    她不仅不嫌弃蒋椿专业不对口,也没有在意蒋椿的资质有何不妥,反而看了简历后直接走流程留用了。

    后来没多久,谢凌听说tr如期被慕白集团收购,蒋椿竟然被邓微升为总监助理,直接带回了首都。

    这着实令她神清气爽,以为今后终于可以消停了。

    可两个月后,她们又回了丰海,这次邓微竟然主动联系了自己,说是叙旧,并且表示感谢……

    她们虽说是校友,但论起私人情谊,倒还没到那个地步吧

    商场如战场,没有绝对的利益,就不会有突如其来的情谊。

    果然,邓微这次来就是冲着她丽行的身份来的,想让她牵线搭桥罢了。

    谢凌自然不能拒绝,方旭也爽快,很快表示可以将音乐会的位置空出来。

    只是这次,她的瘟神蒋椿再次恬不知耻地住到她家里——

    “我也不知道会在丰海呆多久,我就直接住你家了哦,姐,你不会嫌弃我吧”

    嫌弃

    说了嫌弃你就会识趣地滚蛋吗

    这段时日的谢凌每天都表现得及其冷漠,蒋椿理所应当地用着她所有的东西,化妆品、日用品,甚至连她杯子里的水都可以大喇喇地往嘴里送,没有丝毫分寸感。

    但谢凌知道,蒋椿习惯了这样,她就是为了恶心自己。

    听着她每天在自己的屋子里吃她的喝她的用她的,与继母语音的声音比楼下施工队的作业声还要刺耳——

    “哎呀吵死了吵死了!”蒋椿一把将耳机取下来,朝着楼下一顿破口大骂!

    “姐,这么吵你都住得下去你一个月挣那么多钱,不能换个正常点的房子吗”

    “住不下去就走,小白眼狼,我住在哪还轮不到你指手画脚。”

    谢凌不屑一顾地阴阳,可瞬间让蒋椿又破了防——

    “你说我是白眼狼!谢凌,轮得到你说吗你考上大学后回过几趟家每次回去还要跟爸妈吵架,爸当年没让你出国委屈着你了他容易吗不还是要为整个家着想!”

    谢凌原本最近就窝了一肚子火,此刻又听这臭丫头提到了这些,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少给我扯这些,你以为你是谁我告诉你,我不欠你们蒋家的,我工作后为你们做的一切都是施舍!别在这蹬鼻子上脸了臭丫头!”

    “谢凌!你别不知好歹!明明是我们蒋家收留你施舍你!这么多年你不感恩就算了,还总是在我爸妈面前嘚瑟!神气什么啊你!你妈当年突然出车祸,要不是爸收留了你,你别说出国了,温饱都没你的份!”

    “闭嘴!你没资格提我妈!”

    “我没资格那你有吗当年要不是你要出那个国,她去银行给你取钱,能被撞吗!你就是活该!该你欠我们的!”

    蒋椿的这段话,忽然犀利得像把利剑,倏然从鞘内拔出,直直地刺向了谢凌心口。

    “……你怎么知道这些你怎么知道我妈去取钱我都不知道这些!”

    蒋椿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吓得眼神飘来飘去,但谢凌不肯轻易松口,她不由分说地扯住她的衣领,使劲晃着她的脑袋,发疯了般地质问:

    “说!!!你还知道什么你今天不把事情说清楚,就他妈给老娘滚蛋!!!”

    蒋椿终于意识到自己闯祸了,也第一次真正被谢凌的气场震慑,她颤抖着身躯摇摇晃晃地瘫到了地面,战战兢兢地讲出了当年的往事。

    谢青当年的车祸,是意外,但是一场人为的意外。

    蒋伟当年与谢青离婚后,除了开小卖部,就是靠搓麻将、玩骰子来点不确定的油水,一来二去的,欠了一屁股债,最近有笔钱是老婆交给他,让他去给蒋椿交钱学钢琴的,也一并输没了……

    没本事的他不敢对老婆说出实情,只能想到拆东墙补西墙。

    他知道谢青的存款不少,毕竟除了有教师的稳定收入,偶尔给学生补课也赚了不少外快,最近听说要给凌凌攒钱去美国参加夏令营,怎么可能没钱

    所以,他将那只又臭又坏的手,伸到了前妻那里。

    他知道谢青那天要去银行取钱,特地踩点去截她,可刚出了行门看到前夫的谢青,瞬间拉起警戒,自顾自地想要赶紧摆脱他,她死死地护住包里的几沓现金,可是蒋伟还是不停地拉扯她,直到扯着几张票子四散到了大马路上……

    “谢青那娘们疯了!拉都不拉不住,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就被撞出去了……你说我这……我真的没碰到她!”

    “哎呀行了行了!人又不是你撞的,司机不是也赔了钱了,咱们也不亏,后来那钱不是绕了一圈还是回来了椿椿的学费也交了,以后你别赌了,不是每次都有这样的好事给你碰上的……”

    这是蒋椿长大后,无意间听到自己父母的一段话。

    原来是这样……

    原来母亲的失足对他们来说,是一件好事

    原来这就是她当年没能出国的原因。

    真是讽刺啊,自己在蒋家被叫了那么多年的白眼狼吸血鬼,可真正的吸血鬼竟然是他们自己……

    原本是母亲辛苦为自己攒下的血汗钱,却摇身一变,成了蒋椿的钢琴学费……

    而她呢失去了母亲,失去了出国的机会,失去了所有原本可以降临在自己身上的可能性…支离破碎的家庭,寄人篱下的苦楚,担惊受怕的委屈。

    从十四岁起,她的人生就像是断了线的风筝,脱了轨的火车,一头栽进没有终点的黑暗隧道。

    她无依无靠,没有人再为了她欢呼鼓舞,有的只是无止尽的算计、愚弄、反咬一口的荒唐言论……

    她疯了,她发疯般地哭了!

    蒋椿吓得语无伦次,畏首畏尾地躲回了房间。

    一周后,她便成了那具飘在水面上的尸体。

    谢凌望着它的那一秒,忽然找到自己这些年的处境——行尸走肉,毫无方向。

    蒋椿去世的消息很快传到了蒋伟夫妇耳中,他们当晚就歇斯底里地打电话来质问她,为什么没看好自己的女儿,她这个姐姐是怎么当的

    声嘶力竭、泣不成声、天地不应的哭诉吵得她头疼。

    而她只漠然地回了一句:“这可能就是报应吧当年欠我母亲的,上天要拿她的命来还。”

    电话那头的蒋伟忽然沉默了。

    她也挂断了电话。

    世界终于清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