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信手闲棋,族谱享头香

    “你就是赵歇”

    章邯掀起眼皮,看着眼前这位衣着华贵却其貌不扬的男子,伸手示意了一下:

    “请坐,这荒郊野岭,条件有限,礼数不周,还望赵族长恕罪。”

    他没有称呼对方为赵王歇,态度已经很明确,就是不承认‘赵王’这个称呼。

    赵歇又岂能不知

    在章邯观察他的时候,他也在观察对方。

    没有寻常武将那样的将军肚与钢茬须髯,墨发束起,容貌俊朗,短髯经过特殊修剪格外衬托这身气场,作为国之大将,不苟言笑之时自有一番威严仪度。

    而这种正人君子、忠臣良将的形象,怎么会将一位犯了谋逆罪名的首犯请到自己的战车上,还屏退左右,单独交谈呢

    除非,这件事有转机!

    “罪人赵歇犯下滔天大罪,岂敢妄求礼遇。

    只希望上将军能替歇向二世陛下言明苦衷,减轻歇的罪过与刑罚。”

    赵歇很上道,原本跪坐着的身子顺势趴下,呈现五体投地的姿势,声音也逐渐有平稳变为哽咽。

    再抬起头时,他已经眼眶泛红,泪珠布满脸颊,俨然一副‘有苦衷’的模样。

    “你有苦衷”

    章邯唇角微微上挑,但随即又压了下去。

    他喜欢与聪明人交流——省事。

    “歇所作所为皆是受张耳、陈馀二贼强迫,他二人不过是将歇当做一个任人把玩的伶优、招揽兵马的旗帜……”

    赵歇所言半真半假,但毫无实权、连日逃亡的滋味真的不好受,在真实情感交融下,他的演技竟然格外的好,眼泪哗啦啦往外流。

    对于这些话的真实性,章邯懒得去猜,也不需要去猜。

    他需要做的就是浅笑着看完赵歇的戏,然后袖袍一挥,自己登台将戏接着唱下去:

    “既然有如此苦衷,本将定然替赵族长言明。请放宽心,此战你助我大秦平定叛乱,有功于国家社稷,不仅不会有难,吾还会为你请功。”

    赵歇喜形于色,当即表达感谢。

    而章邯却直接伸手按下了对方的抱拳,浅笑着说道:“诶,不忙着谢。

    赵族长能助我军平叛,定然少不了心向我大秦的能人志士相助,请您将他们五个的名字写出来,本将会一同表功。”

    赵歇:

    五个

    哪来的五个人

    他突然发现自己有些跟不上章邯的想法了,脸上露出了短暂的僵硬。

    “忘了名字不妨事,你且下去休息两天,过几天给我名单也是一样的。”

    章邯摆摆手,直接表达出送客的意思。

    赵歇嘴唇开阖半晌,却一個字也说不出来,只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转过身,踩着小板凳走下战车。

    赵歇:我讨厌谜语人。

    章邯目送他离开,随后拍了拍手:“上来吧。”

    “未曾想到,这人竟然如此愚钝。”

    一道人影从战车后直起身,按了按发麻的小腿,快步登上车,就跪坐在赵歇之前痛哭流涕的位置。

    章邯掀起眼皮子,歪着脑袋看了一眼眼前人,嘴角泛起笑意:“长史听得懂”

    上将军幕府,长史司马欣。

    司马欣点点头:“如千金市骨,如商君立木。如此一来,日后平叛时若再遇见如巨鹿这般久攻不下的坚城,或可行劝降之举。”

    “既然长史说得头头是道,那就劳烦您在此战结束后,好好指点指点赵歇吧。”

    对于司马欣的解释,章邯不置可否,但貌似是认可了。

    “唯!”

    司马欣应声退下。

    只留下章邯一个人孤坐在战车中,摇晃着手中酒爵,目光逐渐放空。

    过了许久,才缓缓回过神来。

    他将爵中水酒一口喝下,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太早了,就当随手落下一颗闲子……”

    都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可纵使眼光长远,那也不过是令该有的忧虑提前产生,岂会突兀减少

    ……

    这个年代没有午餐,但即将要上阵杀敌的军卒除外。

    午饭过后,一部分人在打扫战场。

    “上将军,誓师台已经搭好。只是这记功册...还未整理出来。”

    司马欣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战场都没收拾完,战功怎么能统计出来

    偏偏章邯又需要记功册鼓舞士气。

    “军功慢慢统计,眼下先随便搬点竹简上去吧,又不需要给下面的军卒看。”

    章邯摇摇头,只道古人都挺实诚的。

    他踩着楼梯登上高台,榫卯连接处在他脚下嘎吱作响,身后四个军卒架起一堆竹简跟着。

    见到他的身影出现,附近的秦军陆续抛下手中的事,一脸狂热地望向高台。

    “诸君,可曾饱食”

    木台很高,他的声音转眼间便被呼啸北风吞噬殆尽,只剩下破碎的只言片语。

    不过不要紧。

    有近百位嗓门浑厚的力士围着高台站立,将这句话传达向战场的每一个角落。

    “饱甚,惜哉无肉。”

    “甚好,比吾等在家中所食要好。”

    “上将军,吾还未饱,嘿嘿!”

    士卒们似乎都有各自的调节战后心情的方式,哪怕不久前才亲手埋葬了昔日同生共死的袍泽,此刻却依旧能笑着回答章邯的话。

    看着那一张张模糊的脸,章邯颔首,微微挺直了腰板,将气息沉至丹田,朗声道:

    “本将答应过尔等,凡有斩获者,皆退贱籍,可依据大秦律法论功行赏。此言有商君、有大秦律为见证,本将决不食言。

    表功的奏章已经写好……”

    他手指着旁边的一堆竹简,表情格外认真:“尔等觉得凭借自己眼下所立之功,能否封妻荫子,搏个滔天富贵”

    想要封妻荫子,最起码也得是列侯、三公九卿,现在这点功劳怎么够

    骤然乍富倒是有可能。

    “那若是添上一笔呢

    尔等可欲在此奏章上再为自己添上一笔”

    “想!”

    “哪有蠢物会嫌功勋多”

    “上将军心之所想,即为吾等兵锋所向!”

    他们是刑徒。

    本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好不容易得到一个从泥土中挣扎爬出的机会,岂会甘愿就此罢手

    此刻军卒们脸上的狂热与野心足以令每一个敌人为之胆寒。

    “稍作休整之后,吾等将奔赴战场,与燕赵齐楚各地叛军决一死战,尔等可敢随本将平赵败楚,逐齐溃燕”

    “敢!敢!敢!”

    连喊三声,由最开始并不洪亮的呼喊,到最后惊天动地、崩散云霄。

    “收拾山河、平定天下!

    让这些叛逆之辈知晓:他们的项上人头,不过是尔等踩在脚下的进身之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