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章 埋线

    在后院发了很长很长时间的呆,直到夕阳落下,夜幕降临,李德武才缓缓走出县衙挫败、愤怒、仇恨各种负面情绪如毒蛇一般撕咬着他的心脏。

    宇文士及每一句赞扬李善的话,都似乎像一柄匕首在李德武身上割出一道口子。

    宇文士及一再强调,天下望族,之所以连绵不绝,关键就在于族内有源源不断的英杰

    而李善带着冷意的笑容,就像在那些口子上撒上盐末。

    像一具僵尸一般回到裴府,直到进了夫妻俩的小院子,李德武才用力揉着脸上的肌肤,堆砌上温和的笑容无论如何,自己只能在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

    后悔吗

    夜半梦醒时分,李德武一次又一次的问自己但始终也没有答案。

    而今天宇文士及和李善联袂而至,李德武知道,答案已经没有意义了,后不后悔都无所谓了。

    如果说之前只是抛妻弃子,德行有亏,而今天宇文士及那句话已经撕破了脸。

    “虎毒不食子,你李德武更甚恶虎。”

    从明经科、明算科转到进士科,这算不上虎毒不食子,所以,对方指的肯定是在陕东道那件事李德武可以肯定,对方不会有明显的证据来证明是自己使李善北上入河北道,但这种事,不需要证据。

    呃,其实主要是宇文士及比较愤然李善本人倒是不太在乎。

    毕竟河北一行,李善虽然冒了风险,但也收获巨大再说了,正是那次将李德武推进了东宫的怀抱。

    先去乳母那看了看孩子,这是李德武如今最重要的凭仗,他心里在想,至少李善没有打算捅破这层窗户纸,这个孩子还是自己的长子。

    换了衣衫,李德武意外的没有看见妻子出迎,走进卧室,却见裴淑英正聚精会神的看着手中的书册。

    “如此入神”

    “郎君回来了。”裴淑英起身笑道“近日长安满城皆传李怀仁之名,这是大兄送来的。”

    李德武笑着点头,负在背后的手都在颤抖这些天已经受够了,今天更是已经被逼得撑不住了,而回家居然还要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裴淑英欣喜道“十首诗中,我最喜这首,不弱前朝大家。”

    “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外间裴宣机呵呵笑道“为兄却最喜这首。”

    “大兄来了。”

    “明日启程。”裴宣机脸上满是笑容,他这些年随其父裴世矩转任四方,年近四旬始终未曾出仕,如今终于谋了个县令。

    “预祝大兄一帆风顺。”

    略略寒暄几句,李德武正想方设法把话题扯开,裴宣机却又转了回来,“说起来,小妹最喜的未必是适才那首呢,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裴淑英大讶,“那不是李太白吗”

    “李白乃是李善假名。”裴宣机解释道“此人因山东战事名达长安,所学驳杂,但之前未曾听闻擅诗,不料如今一朝而起,首首妙绝,均为传世之作。”

    “李善”裴淑英想了会儿,“好似在哪儿听说过”

    一旁的李德武胆战心惊,脸色微微泛白。

    “前年裁撤寺庙,东山寺因西来真经而存,德武之前为你取金刚经,便是在东山寺。”裴宣机随口解释,“坊间传闻,李善乃东山寺出身,也不知真假。”

    “和尚吗”

    “应该不是。”裴宣机笑道“倒是听人提起过对了,此人乃岭南出生,如此少年英杰,德武在岭南可曾听闻”

    李德武努力控制心跳,勉强笑着摇摇头。

    “说起东山寺”裴宣机叹道“小妹还记得南阳公主吗”

    “南阳在东山寺”裴淑英惊喜道“听闻南阳入了佛门,没想到居然在东山寺”

    河东闻喜裴氏在前隋也是名重一时的大族,裴淑英乃是贵女,与南阳公主年龄相仿,相交颇深。

    此刻的李德武如果手上有把刀,恨不得给这位大舅子来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说什么南阳

    碰到南阳说不定就能碰到宇文士及李德武不指望李善的身世永远沉在水底,但现在绝不行

    自己如今已经和妻子有了子嗣,不会再被裴氏抛弃,但李德武想要的绝不仅仅只是现在这些,仕途顺利才是他真正需要的。

    裴淑英瞄见了丈夫不自然的神色,顿了顿让乳母将孩子抱来南阳公主的前夫宇文士及和夫君是有深仇大恨的,还是不提的好。

    抱着孩子又寒暄了一阵,送走了兄长,裴淑英看着桌案上的诗册,叹道“如此诗才,若大郎日后有半数,妾身此生足矣。”

    背过身去的李德武面如死灰,你儿子八成是没有的,而我儿子已经有了只不过现在是冤家对头。

    似乎察觉到了丈夫的情绪,裴淑英小心的将孩子放在床上,上前几步轻声道“不为正印,难得升迁,郎君不如外放吧”

    一般来说,无论什么衙门,正印官永远是最能揽功绩的,一旦有些政绩

    ,如果本身又有背景,升官速度都不会慢,而李德武身为县尉,想升迁就有点难了。

    李德武微微摇头,“一旦外放,大郎尚年幼,只怕夫妻分居两地,不是长久之计。”

    “家族零落,欲重振家业,只怕还要等太子”

    只要太子李建成登基,李德武身为东宫旧臣,不敢说能官升六级,但必能得大用,重振家业,升官封爵并不是奢望这是李德武为自己早就盘算好的一条路。

    两年前筹谋长安县令,很大程度就是为了不出长安,能找到机会攀附东宫,李德武知道岳父裴世矩有将自己投入秦王府的可能,这是世家子弟惯用的方式。

    但李德武不能接受这样的安排,决不能

    其实就算他想李善也一定会搅和了

    如果搅和不了李善很可能会隐姓埋名,尽量不影响历史的进程,然后关键时刻一封信送给太子李建成,来个修订版的玄武门之变。

    裴淑英没有再劝,“分居两地谯国公随秦王南征北战,平阳公主驻守晋阳多年,如今”

    幽幽叹了口气,裴淑英才继续说“听闻平阳公主病重,药石难医。”

    李德武眼神闪烁不定,说起来他和裴氏都是武德四年回到关中的,对平阳公主只是闻其名,但直到任长安县尉之后,他才渐渐感觉到了这位马上公主在朝中的分量。

    受到圣人的宠爱那只是普通公主的待遇,受到太子、秦王的尊重,那还能说是一母同胞,丈夫柴绍爵封谯国公,战功累累,领右武卫大将军,是朝中数得出的名将但这些都不是关键。

    关键是平阳公主本身,以及她所代表的势力,麾下数以万计的大军。

    虽然从李唐建国之初,平阳公主就率军驻守晋阳周边,护龙祖之地,但其分量和影响力并没有消退。

    秦王李世民刻意怀柔驸马柴绍,而太子李建成更是说动圣人李渊将平阳公主调回长安在军中,平阳公主的势力、威望无法和如今的李世民相比,却高过东宫太子。

    但是谁都没想到,平阳公主携病回京,圣人李渊遣派御医,半个月后却病入膏肓。

    吃过晚饭,李德武独自一人坐在侧屋内,静静的想着心事。

    宇文士及是肯定知晓李善身世的,但从今天言行来看,没有掀桌子的打算,这对自己来说不算个坏消息。

    但李善留在长安一日,就意味着自己始终行走在悬崖边,如果能通过吏部将其派到江南、巴蜀一带为官圣人年近六旬,太子应该不会熬太久就能登基,到那时候,也无所谓了。

    但放榜至今半个月了,听闻李善至今未赴吏部选试李德武不由得在心里琢磨,难道李善还不想出仕

    或者李善在打其他主意

    除了身世被揭穿之外,李德武最恐惧的事是,李善被太子招入麾下王珪、魏征、韦挺都对李善颇为赏识。

    绝不,绝不能让李善被太子招揽

    李德武突然锤了下桌子,目露凶光,如果你还不去吏部选试,就别怪我心狠了

    呃,李德武完全没想过,自己已经足够心狠了评价他狠毒更甚恶虎的,不仅仅是宇文士及,还有李世民、秦王妃、李客师、李楷、凌敬、马周、苏定方,一串人呢。

    为什么李善至今不肯赴吏部选试,这个疑问也在另一个人脑海中盘旋。

    不同的是,李德武希望李善通过吏部选试出仕,最好是被派到江南、巴蜀一带,而这位是希望吏部罢李善选试,使其不能出仕为官。

    这位就是杜淹。

    说起来杜淹虽然和杜如晦撕破了脸,但总归京兆杜氏的名声没有受到影响,而且玉壶春产业也到手,应该满足了但很快,杜淹就知道了,杜如晦将西市那处产业赠给了李善。

    在杜淹看来,那是他母亲留给自己的,那是自己的东西杜如晦这个不要脸的侄儿抢了去,居然还送出去

    而李善就更不要脸了,居然还收下了

    “玉壶春酒肆被封门半月,如今却归于执礼。”吏部尚书封伦摇头道“而执礼先欲阻李怀仁科举,如今又要断其出仕”

    小小房屋内,不大的桌案上两三盘小菜,封伦漫不经心的随口评述,对面的杜淹已然熏熏然,两壶玉壶春已经空了。

    半个多月前,杜淹暗中找到老友封伦,这就是李善之前未上榜的原因,而今日杜淹找到封伦,是为了李善可能的选试。

    玉壶春封门一事,其实在坊间颇多猜疑,毕竟是之前得圣人赐名的名酒,虽然知晓内情的李乾佑、李德武密而不泄,但封伦通过前后事件的变化和杜淹对李善的态度,很确定这件事有杜淹的插手。

    杜淹显然喝高了,含含糊糊的说“玉壶春不过小事,略为惩戒而已,此次选试德彝兄必要”

    封伦笑着说“自当尽力,之前若不是江国公,李怀仁必不能上榜。”

    脸上笑着,心里却在骂着为了这破事,封伦已经吃了个大亏,原本想在这件事上谋些好处,结果刚去承乾殿和房玄龄说清楚,回头陈叔达就将春江花月夜送到圣人面

    前了。

    现在坊间都传闻吏部尚书封伦德不配位呃,前隋时期,封伦就因品行被质疑,入唐后还因为品行被圣人李渊斥责,若不是因为前朝老臣的身份,未必站得住脚。

    嗯,身边环绕着前朝老臣,这是李渊刻意为之。

    因为这件事,封伦在两仪殿被圣人李渊再次斥责其中也有因为平阳公主病重导致李渊心情不好的原因。

    封伦隐隐感觉得到,自己这个吏部尚书怕是做不长了,毕竟现在还只是检校而已或许这就是李善至今未赴吏部选试的原因。

    要不是因为杜淹是杜如晦的叔父,封伦今晚都不想让这厮进门虽然杜淹、杜如晦这对叔侄不合,但毕竟如今京兆杜氏,以此二人为首。

    随口应付着,封伦准备找个由头将杜淹赶回家,却冷不丁听到了个让他意外的名字。

    “韦庆嗣”

    杜淹努力睁开朦胧睡眼,“玉壶春”

    “执礼托了韦庆嗣递贴给长安县衙,封了玉壶春酒肆”

    “嗯韦庆嗣承嗣上庸郡公。”

    封伦目光幽深,盯着终于醉倒的杜淹,上庸郡公韦世康与杜淹的父亲乃是好友,杜淹与韦世康三子均相交甚深,换句话说,韦庆嗣这一支与杜淹交情很深。

    但问题的是,韦庆嗣是东宫属官,太子家令。

    而如今,长安城内,秦王、东宫夺嫡之势已明。

    真是个蠢货啊

    不过却是可以用得上的蠢货,封伦如此想着,先让下人将杜淹送回府,然后径直去了同一坊的一位同僚家中。

    “封公”

    封伦面色严峻,盯着秦王李世民左膀右臂之一的天策府记室参军房玄龄,“要事商谈。”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