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出击

    尚是黄昏时分,夕阳斜斜,将最后的余晖洒在山谷中的众人身上。

    主动坐成一个圈的诸人凝神静听,不自觉的向李善靠拢。

    强行抑制住内心深处兴奋的李善放低声音,“今日之战,十余骑逃离,叛军必然警觉,明日必然查探,所以,若要出击,只能是今晚。”

    “如今寒冬,山间阴冷,就算叛军找不到,再过一日,只怕也拎不动刀了。”

    “对阵五倍之敌,自然难以相抗,但若是夜袭呢”

    不等凌伯皱眉发问,李善继续说“叛军大营立于清河北侧,营中多有存粮,以便运输,若是夜袭放火呢”

    “以俘虏口供来看,刘十善分兵两千东进,是为了筹集粮草。”

    “事实上,刘黑闼去岁今年两次起事,去岁夏王起大军南下,年初秦王率重兵征伐山东,两年多来,河北山东战事连连,诸洲田地荒芜甚多,河北道存粮不足,一直是陕东道补之。”

    “而且刘黑闼不过突厥养的一条狗粮草必然先供突厥兵,之后才轮到刘黑闼所部。”

    “所以,粮草乃是刘黑闼当务之急,只要能杀入营内,点一把火”

    李善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凌伯点头道“只要火起,叛军必然大乱,的确有机可乘。”

    周赵补充道“而且叛军必然不会追击,只会先行灭火。”

    李善看似镇定的盯着苏定方,这个谋划到底有没有施行的可能性还需要这位在史册上留名的名将来判断。

    苏定方思索片刻,轻声道“若能以俘虏诱开营门,当能一试。”

    李善长长的松了口气,“柳护军,尚能出兵多少”

    “约莫两百。”柳濬迟疑道“但人困马乏”

    凌伯打断道“大郎,让人将所有干粮、被褥都拿出来,让人点火取暖,让他们先行歇息。”

    很快,两百余唐兵在吃饱喝足后,躺在直接铺在地上的被褥睡去,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火堆用以取暖。

    查探了伤兵的伤势后,李善沉默的坐在最外侧的一个火堆边,双手伸开前伸,食指感觉到微微的烫意。

    一个身影缓缓走来,在李善身边坐下,“如此筹划,若淮阳王听足下劝诫,未必会一败涂地。”

    “各有各命不过死里求活罢了。”李善偏头看了眼凌伯,“去岁凌伯献策,夏王不也弃之吗”

    凌伯微微叹息,“足下如此高义,想必定方是难以脱身了。”

    “难道凌伯要弃我而去”李善似笑非笑,“凌伯如此人物,自然看得出来若众人随某回长安,或许均难以脱身。”

    凌敬这等人物,眼光犀利,心思又深,早就看出了些端倪,身边这青年与淮阳王交好,又不在秦王麾下,身边却有陇西李家丹阳房的家将护佑,偏偏又随齐王而来。

    最让他起疑的是,李善至今没有说明来历。

    看其言谈举止,听其分析时局,这样的青年才俊,放在世家大族里也是拔尖的,却不说明来历,未提及父祖,在这个时代如此做派带着太多的诡秘。

    而李善适才几句话也显示,他招揽苏定方以及那些窦建德旧部,显然是别有用意。

    凌敬很清楚苏定方的性子,受李善如此大恩,必会追随,但自己呢

    还有那些同僚家眷呢

    去年虎牢关一败,曾经的豪情壮志早已消逝在风中,凌敬也不在乎自己,但却要考虑那些同僚家眷甚至自己两个儿子、三个孙子、孙女都在其中。

    凌伯淡淡道“某不过寒门子弟,夏王已去,又与刘黑闼不合,难道还有用武之地”

    李善收起笑意,“凌伯心思敏捷,常人所不及,若凌伯要走,某也不会阻拦。”

    回应李善的是一阵沉默。

    片刻后,李善轻声问“以凌伯观之,秦王可堪辅佐”

    又是一阵沉默。

    等了会儿,李善才轻声道“一路南下,多有磨难,虽份属两方,却有袍泽之情,任凭凌伯择之。”

    凌伯咬着牙低声问“秦王欲夺嫡,其父必不许秦王再伐河北。”

    显然,凌敬看穿了李善的心思,其实这也并不难猜。

    “自李唐立国,四处出击,少有败绩,唯独河北东宫、齐王甚至圣人待之以苛,唯独秦王欲以怀柔。”李善迅速回道“听苏兄说,凌伯亦是河北人氏,难道不愿为乡梓献策”

    “献策”凌伯冷笑道“向秦王献策何人之策”

    “便是某又如何”李善转头盯着火堆,丢了两根木头进去,低低道“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丢进火堆的木头被火舌舔上,发出轻微的噼里啪啦的声响,李善专注的听着,一旁的凌伯若有所思的盯着火堆,好似也专注的听着。

    距离火堆不远处,周赵揉着朦胧睡眼,“二十亩良田还不够”

    “那好,每人再加二十贯钱。”

    或坐或躺在地上的七八个俘虏互相对视一眼,有的人似有意动,也有的人眼神凶狠,但最终无人开口。

    郭朴不耐烦的抽出刀,“骗开营门,无需这么多人,留两三个就行了,剩下的都杀了。”

    周赵惋惜的蹲下来,“活着不好吗”

    “二十亩关中良田足以过活,二十贯钱都够娶个媳妇了。”

    郭朴嗤笑道“刘黑闼所部,去岁席卷河北,今年又引突厥入寇,哪里看得上二十贯钱”

    周赵摇头道“未必,未必你们还不知情,虽刘黑闼败淮阳王,但齐王率三万精兵已入卫洲,陕东道亦调兵数万在黄河南岸。”

    “汉东王如今之势相比去岁如何”

    “再不济,圣人只能命秦王再伐河北。”

    几番话下来,两个俘虏已然嘴唇微启。

    毕竟就在去年,显赫一时的夏国被李世民三千铁骑覆灭的,席卷河北的刘黑闼击败了几乎所有的唐军统帅,就连李世绩都仅以身免,但最终却毫无悬念的被李世民在洛水一战中击溃。

    对于这些俘虏来说,秦王李世民是他们内心恐惧缩在。

    正在这时候,亲自外出查探的苏定方已经回来了。

    “苏校尉”

    “苏烈”

    “是苏定方”

    低低的嘈杂声传来,引得李善侧头看过来。

    下午苏定方出击,身穿明光铠,头戴铁帽,就连脸上都有面具遮挡,直到此时,俘虏才发现居然是苏定方。

    苏定方当年在夏军中不算什么出彩人物,只是个校尉,但武力超群,精于马槊,中下层军士多有人认识。

    一个身材瘦削的俘虏小心翼翼的问“苏校尉,你投了唐军”

    苏定方一时无语,自己还真没投唐军那怎么解释之前援救唐军呢

    一个清幽的声音突然响起。

    “苏兄从无对不起夏王的地方,倒是刘黑闼对不起苏兄。”李善轻笑道“苏兄,可有旧识”

    苏定方微微点头,目光落在那个适才说话的俘虏身上。

    李善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明月,慢悠悠的踱步过去,蹲下温和道“苏定方何许人物,若不是某出手救下其母,他也不会随我南下。”

    凌伯不知何时也跟了过来,站在苏定方身侧,默默的看着李善将那日情形一一道来。

    众人正纳闷的时候,李善转头笑道“苏兄,以你观之,在下医术如何”

    苏定方立即回道“世所罕见。”

    周赵笑道“那日在枣城,名医不是还想拜你为师吗”

    “无人能无师自通。”李善失笑道“在下师承药王。”

    看这几个俘虏懵里懵懂的模样,李善只能解释道“吾师孙姓,讳思邈。”

    “孙思邈”凌伯脱口而出,“难怪有如此医术”

    孙思邈这个名字可能世家大族不太看得上,但在民间,特别是在北方,名气相当大。

    呃,不过药王这个外号是后人封的。

    “老师有神农之向,遍识百草,以药救人,在下随其学医,亦以药救人,但也以药杀人。”李善摸出几颗药丸。

    周赵听得一头雾水你不是在岭南学医的吗

    孙思邈一直在河北、河东、关中行医修道,什么时候跑到岭南去了

    凌伯面无表情的低头看着地面刚才他亲眼看见李善挖了块泥,慢慢的搓成圆球。

    “解开。”李善不回头吩咐。

    等朱八将这身材瘦削的俘虏松绑,李善摸了摸对方的腰侧,按了按,“疼吗”

    “疼,疼疼疼”

    “自己按按,对,这儿。”

    “疼”

    李善满意的点点头,“十日之内,若无解药,七窍流血而亡。”

    这套说辞放在后世鬼都骗不了,即使在这个时代,稍有见识的人也大都不信。

    但这俘虏已经被吓得抖似筛糠,突然扑向苏定方,“苏校尉,没有营门,根本没有营门”

    “说清楚。”

    “此次东向只是来运送粮草,就在清河边,这几日就要装船送到洛洲去。”俘虏高声喊道“大队人马就驻扎在历亭城外,没有营门,入营往南就是粮仓。”

    “刑洲已然失陷”周赵一个激灵。

    那边一个身材高大的俘虏抢在前面喊道“听说刑洲兵马都撤了”

    接下来俘虏们一个个吃下“毒药”后七嘴八舌的将底子吐了个一干二净。

    苏定方冷静的听着,时不时问上几句,李善双手笼在袖子里,转头吩咐朱八去挑一匹温顺点的马匹。

    “夜间骑马以你的骑术还是不要去添乱的好。”

    李善瞄了眼凌伯,“是在下筹谋夜袭,虽无力亲自领军上阵,但龟缩谷中静候,实非我所能为之。”

    那边朱八牵了匹白马过来,李善黑着脸骂了几句,让你换匹马,就是因为白马在夜间太惹人注意了。

    凌伯幽幽道“既然不亲自上阵,只是壮众人士气而已,白马露迹倒也合适。”

    李善也是无语了,这老头真不是什么好鸟,一点亏都不肯吃是那

    种被人家腹诽都要腹诽回来的人。

    那边苏定方已经问完了,扬声道“时辰差不多了,人衔枚,马勒口,即刻出发。”

    一声令下,已经睡了四个多时辰的唐军士卒被叫醒,一片人喊叫马嘶声后,约莫三百骑兵绕行出了山谷,悄悄往东侧行去。

    浓浓的夜色中,李善牵着马走在队伍的最前方,让人意外的是,他比大部分唐兵士卒都更适合夜晚。

    这并不奇怪,所谓的雀蒙眼,是因为人体缺乏维生素a,食用动物内脏能大幅度缓解,李善在朱家沟常吃猪下水就是为了今日绝不是因为他喜欢吃猪肝。

    左侧就是清河,李善在心里估算了下,现在约莫是凌晨三四点钟,已经或骑或步行了将近一个时辰了,应该快到了。

    一旁的苏定方牵着一匹棕黑色的高头大马,偏头看了眼李善那匹白马,“快到了待会儿留五人给你,避远一些。”

    “嗯。”

    李善抬头也看见了前方有黑影快速移动,是上前探路的郭朴回来了。

    “的确无营门,几乎没有防备。”郭朴的声音里带着兴奋,“摸到近处看过了,营外没暗哨,夜间巡视的士卒都在瞌睡。”

    身后有浓重的喘息声,李善回头看见表情狰狞的柳濬,皱眉轻声道“柳兄”

    柳濬勉强控制住情绪,“某知道轻重,均听苏兄吩咐。”

    早在下博的时候,李善就和柳濬相熟,此人曾随李世民参与洛阳大战、虎牢关一战,年初又随李世民征伐河北,之后留下辅佐李道玄。

    多年征战,柳濬从未见过下博一战那样离奇的大败,更难以接受可能的李道玄身死的下场。

    今日,是洗刷身上耻辱的时刻。

    李善带着朱八往右侧行去,在一个小小山丘上细看,苏定方领军继续前行,一直到隐隐看见军营的时候,翻身上马,手中马槊高举过顶,身后三百骑兵点着手中火把。

    刚开始没有太大的声响,过了一会儿,李善才听见马蹄声,从渺不可闻到渐渐响起,最终如重鼓一般击破了深夜的寂静。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