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9章

    第319章

    长乐宫中。

    空气里弥漫着肃杀之气。

    那些站立的侍从连呼吸都无不小心翼翼,生怕惹出过大的动静。

    在他们心绪最为不宁的时候,一名呼者从殿外走来,用比平日弱上几个度的声音道:“禀陛下,贾丞相至。”

    “让丞相进来吧。”刘恒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声音略微有些嘶哑。

    “唯。”那名呼者应声后,直接小步快走地离开,连头都未曾敢抬起。

    太子殿下这次犯的事情实在太过骇人听闻了!

    在闹市用棋盘杀死了两名诸侯王世子,尤其刘明这位倒霉蛋惹人怜惜,要知道他正式拥有“世子”这个头衔,方才不到一个月呢。

    匆匆走到殿外,他朝着外面那位面色沉静的中年男子低声道:“贾丞相,陛下允许您进去了。”

    “陛下现在的情绪如何?”在进殿之前,贾谊忍不住探听一句。

    那呼者沉默了片刻,犹豫道:“嗯……陛下听到太子殿下的事情的时候,砸了一方砚台,接着就冷着一张脸,直到现在,丞相进去之后,讲话还是谨慎些好。”

    “多谢告知。”贾谊诚恳致谢,大拇指下意识地在手心来回摩挲数次,在心里将事情的严重程度再往上调高一档。

    陛下平日里何等冷静,这次居然因为太子的事情,展现了情绪失控的一面,虽然出乎意料,却又合乎情理。

    而等下自己进去之后,该持什么样的态度呢?

    贾谊抿了抿嘴,他已经不是初出茅庐时的那个愣头青了。

    在官场上摸爬滚打的这二十年里,让他深谙一个道理。

    这世间所有人都必须按照既定的规则去做事。

    无论是黔首也好,或是天子也罢,都不能突破属于自己的条条框框。

    百姓身上的规矩叫做刑律,他们触犯了它,轻则受到杖责,重则失去性命。

    臣子在朝堂上的规矩叫仪礼,因此哪怕面对政敌,都必须心平气和地与他进行讨论,哪怕心中再为愤恨,都不能一拳呼到对方脸上。

    天子身上同样存在约束,名为“圣王之道”,如果违背其中两三条准则,那就成了周幽王和周厉王那般昏庸的君主,如果将里面绝大部分的准则践踏,那就是桀纣那样暴虐的亡国之君。

    刘恒即位以后,皆是在准则之内行事。

    哪怕被免职的那些官员,都心甘情愿地承认是自己犯了错误,无人觉得陛下有什么问题,连腹诽都无。

    那么太子这事……

    在贾谊思索之时,他已走进殿内。

    “臣,拜见陛下。”贾谊恭恭敬敬躬身行礼。

    刘恒轻轻颔首,脸上的冰冷消解几分说:“丞相请先坐下吧。”

    陈洛拒绝了征辟的同年,张苍向自己举荐了贾谊,说这是他门下的记名弟子,才华却远胜其他亲传弟子。

    尚且记得他与贾谊初次见面之时,对方长着一张稚气未脱的娃娃脸,看上去很不靠谱的模样,因此刘恒对张苍推荐的那些说法将信将疑。

    不过贾谊用才华折服了自己。

    最终君臣两人在长乐宫中促膝长谈,畅聊到破晓时分。

    有了刘恒的看重,贾谊除了在尚未成熟的时期,出现过被功臣派排挤的情况,仕途剩下的阶段都是一帆风顺。

    何况阳夏侯在某次拒绝征辟的时候,有写“吾年迈无才,况陛下今有贾生之贤”,这样一来,周勃他们哪怕不看张苍的面子,亦要应着阳夏侯的意思,没有对贾谊打压得特别过分。

    刘恒淡淡问道:“这次丞相进宫,所为何事?”

    面对这些年里与自己相辅相成的丞相,他说话的语气不由得缓和起来。

    而大殿内原本的寒冽冰冷,亦是在此时消融了几分。

    “臣这次入宫,所为乃是太子昨日之事。”贾谊喉头微动地应答。

    他知道陛下是明知故问,可自己也得老老实实回话。

    “那对于今日太子这事,丞相有何看法?”刘恒眯了眯眼,语气略有改变。

    贾谊稍作停顿说:“太子当街打杀两名诸侯王世子,引得朝野震动,群臣皆欲上言,请废太子。”

    他没有直接阐明自己的观点,而是述说了事实现状以及群臣当今的态度。

    最为核心的一点,则是太子要不要废!

    刘恒沉默半晌,接着叹息道:“可太子二十载里,鲜少有过啊。”

    ……

    楚地,阳夏侯府。

    陈直在收到长安传来的那则消息后,眼睛瞪大,逐字逐句地确认两遍之后,便火急火燎地朝着书房快步小跑而去。

    待让门口的那名侍从进去简单通报一声,他推门进入书房,见到阿父正平静地端坐在案牍之前,于是语气略带急促道:“阿父,长安出大事了……”

    陈洛摆了摆手,安抚道:“太子犯事,我已知晓,遇事勿要毛毛躁躁的。”

    在楚地想要获取关中的消息,最快的渠道无疑是墨家弟子。

    而墨家弟子汇报消息的优先级里,陈洛自然高于陈直。

    因此刘启荣冠大汉棋圣的事迹,自己在半个时辰前已经知晓。

    “那……您觉得这事,陛下该会如何处理?”陈直挠了挠头。

    受到陈洛静气的影响,他安下心来。

    回过神来仔细想想,陈直觉得自己刚才确实显得浮躁了,但没有阿父镇定,实属正常。

    毕竟阿父什么场面没有见过,不就是太子当街杀死诸侯王世子吗?

    阿父和岳父当年都是跑到宫殿里面,把诸侯王揪出来杀的!

    “太子被废的可能性,大致是七三开。”陈洛瞥了一眼案牍上的那几张纸,自己收到的信件里的描述不止一个视角,远远要比陈直手里的简略概括更加详尽。

    陈直一愣,接着问道:“七三开?太子被废的可能性为七成吗?是不是有点低了。”

    要知道他刚才阅览的那封信件上面,记载群臣的反应,那些人态度颇为激愤,都想上书请求废除太子。

    而当今陛下又是贤明的君主,按照常理来论,应该不会纵容太子这般胡作非为。

    故而不少人认为太子被废,已经是板上钉钉。

    陈洛摇了摇头,否定道:“我说的七三开,太子之位保留的可能性是七成。除非他接下来做出一些愚蠢的操作,才会让那三成的可能性发生。”

    “这……”感觉阿父的结论与大部分人的推断完全相悖,陈直不由得面露犹豫之色。

    从理性的角度,他觉得刘启保留太子之位的可能性实在太低。

    但从感性的角度,他觉得自己阿父断然不会出错。

    陈洛见状,耐心地先提出一个最简单的问题,循循善诱道:“你觉得太子被废,那他还能活下去吗?”

    想了想,陈直摇头答道:“基本没有可能。”

    要知道作为曾经有过国家法理继承权的废太子,待到新皇登基之后,地位就会相当尴尬,成为君王的眼中钉,肉中刺。

    在刘盈驾崩后,有过继位可能的那几位诸侯王,前十年里都不敢有丝毫张扬的行为,等到刘恒地位稳固之后,他们才放松了一些。

    他们还只是有过继承大统的可能性,如果真是曾经名分确切的废太子,那再怎么低调做人,估计都没用。

    像是历史上的刘如意,哪怕仅仅就是威胁到过太子地位,在刘邦驾崩之后,吕雉都把他从赵国召回长安,然后杀死。

    权利场上的斗争是血淋淋的,温柔善良者早在起步线就已经落败。

    陈洛出声解释:“所以陛下将太子启废掉,无疑等同于将他逼上绝路。将自己的亲生儿子逼死,没有哪位慈爱的父亲会忍心这么做。”

    刘恒在政治上做得近乎完美,但不代表没有常人的情感。

    他是国君,也是一位父亲。

    “单纯因为这个原因,陛下就不会废除太子?”陈直认为阿父理由确实有些道理,但觉得说服力不够。

    当今太子犯下大错,仅仅顾念着父子之情,陛下就会置国家前途不顾吗?

    如果是平庸的君主,陈直认为或许有可能,但当今陛下可是人人称赞的圣君啊,岂会顾小家,忘社稷呢。

    陈洛眯了眯眼,目光深邃说:“当然不止这个理由,此乃从私人角度来进行的分析。

    而从陛下近些年里推行的政策来看,太子启这次犯下的过错,其实并不足以动摇他的地位。”

    “阿父何有此论?”陈直闻言,满头问号,脸上浮现出无比疑惑的神色。

    当街打杀两位诸侯王世子,这种捅破天的过错,阿父居然说不足以动摇太子的地位?

    换成其他人说这话,他早就嗤之以鼻地翻个白眼,但面前是阿父,自己这么做会挨揍。

    用手敲了敲案牍,陈洛提醒道:“这些年里的政策,是有意无意地在打压着地方上的诸侯王。陛下并不喜欢诸侯王的存在,这其实是很多人私下都明白的事情。

    而且荆王和长沙王,他们两人的实力并不足够。

    这两国都地处南方,国力不算强盛,何况长沙王还是上月新封,根本没有什么话语权。

    若是这次太子启惹到了羽兄的世子头上,那……”

    “那太子启估计打不过。”陈直在边上插话道,就算小舅子们的武艺不如自己和老婆,但他们也不是宫内娇生惯养的太子能比得上的,哪怕用偷袭。

    沉默片刻,陈洛无奈咳嗽一声道:“这倒也是。

    不过我想说的是太子启得罪诸侯王,正是刘恒一向想要做,但为了维系面子,却没有直接去做的事情。

    如果太子启因为伤害诸侯王世子被废除,那么接下来新立的太子,势必会因此而偏向地方诸侯,未来登基后也不会制定政策去削弱地方上的诸侯。

    这无疑是陛下不愿见到的事情。

    大汉刚刚建立的时候,诸侯王可以稳定天下局势,他们存在对于国家是利大于弊,而且与皇帝的关系大多都不错。

    只是快五十年过去,大汉地方上连匪盗作乱的情况都少,除了边境的代国、长沙国之外,其他的诸侯国貌似都“可有可无”。

    站在陛下的角度上来看,封地千里、连郡并县的诸侯王属于不可控的非稳定因素。

    打压属于常态,支持鲜少出现。

    太子启这次的做法有些过火,但他的行为其实暗合刘恒执政的方针。

    因此哪怕冒着非议和引发诸侯不满的风险,陛下依然会确保太子启的地位不被动摇。”

    唯有在自家儿子面前,他才不会掖着藏着,将自己分析刘恒的大致内容清晰明了地全盘说出。

    陈直顿时恍然点头,觉得脑子里的混沌瞬间消失。

    不愧是阿父啊!

    他不由得在心底感慨一声。

    ——

    孝文时,荆世子贤在京,于集市与长沙王世子明弈。

    恰逢太子启出宫私访,遇之,弈,势劣,明言不恭,太子引局提荆世子、长沙世子,杀之。

    文帝闻此事,厉斥太子,禁足三月,有废立之意,而丞相贾谊率群臣劝,未果。

    荆王愠曰:“吾丧子而太子不失其位,何来此理乎!”

    荆王由此稍失藩臣之礼。

    长沙王见丧垂泪,默然无言,而称病不朝。——《史记·荆王濞长沙王午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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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帝八年,贾谊曾经建议“众建诸侯而少其力”,并被文帝采纳,只是“众建”的实施会损害现任诸王以及嫡长子利益,易将中央和诸侯各国的矛盾变为诸侯王、嫡长子以及其他诸子之间的矛盾,很容易出现混乱,推行的过程中遇到了诸多困难。

    因此该政策并未大规模推广,仅仅是在齐地实施,将最为富饶的诸侯国齐国进行了削弱。

    而文帝十七年,晁错多次向文帝上书提出直接削减诸侯王封地的建议,其认为内患的铲除首先需要将诸侯封地逐渐削减,收回封国权利,强化中央集权。

    出于对时局的考虑,文帝并未采纳这种建议,但是削藩方案深得当时的太子刘启认同。

    而后晁错被任命为太子家令。

    从这一过程来看,文帝显然是想将削藩的任务留给刘启,故而在“刘启杀二王世子”之后,并未将其废黜。——《拿着放大镜学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