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众生灭尽 方证菩提

    唐军士卒刘二狗,斜靠在城墙上,头顶热气蒸腾。

    最近暑气渐盛,夜里有微风送凉,却被函谷关高大城墙挡住。

    身上的两档铠沉重且坚硬,密不透风,捂得他一身臭汗,闷燥不堪。

    明月高挂墙头,看着看着,就不自觉想起了家乡和往事。

    刘二狗是乡间贫民,因前朝税赋太重,家破人亡。

    十三岁,他就被征入行伍,杀人征战、吃兵粮为生。

    杀过衣衫褴楼的匪徒,也杀过和老父一样绝望的乱民,直到天下大乱,四方征伐。

    跟着的将官队头也换了一茬又一茬,今天跟着这家大王,明日又转投那位圣上。

    一年年下来,刘二狗心生沧桑,本以为自己未来,将战死在某地。

    直到最近,所属的唐军大获全胜,击败中原地区两大强国。

    听军中伙伴说,从今往后,大唐便一统江山,取代前朝的地位。

    “乱世平定,开国君主头一件事情,便是马放南山。”

    “二狗啊,咱们半辈子打仗,杀的人数不清,也不求善终。”

    “你想过没有,将来不当兵了,要做些什么?”

    刘二狗就为了这个问题,几天几夜魂不守舍,差点在巡逻时从墙头跌下去。

    回家种田?家没了,家人也死光了,哪里还有田种?

    做买卖没本钱,也没那个耐心,他已经习惯了军中生活。

    若是离开军营,天大之大、四方茫茫,真不知该何处而去。

    对了,前些日子,从老家来了一個熟人,提及他二哥有个儿子还在世。

    刘二狗已决定,带着当兵多年赞下的钱财,寻找侄儿。

    侄儿若是个争气的,便为他置办家业,供他读书、学手艺。

    若不争气,就给他讨一房婆娘,好歹为老刘家留个后。

    刘二狗挺起胸膛,觉得今后的人生都有了盼头。

    恰在此时,乌云遮云,这片区域暗下来。

    黑纹潜入无声,笼罩了刘二狗和其他同僚。

    ……

    白将军抚摸脖颈,怒气未消。

    先前卸甲休息时,刚来的亲兵毛手毛脚,一不小心,头盔的金属挂扣划伤他脖颈。

    伤口不大也不深,一摸半手血,片刻便能凝结。

    他一脚踢翻连声求饶的闯祸亲兵,喝令拖下去重责二十军棍。

    伤口已不痛了,如今被汗水腌渍,隐约传来酸楚感。

    没来由,为了这件小事,打搅了好心情。

    洛阳一战,秦王大获全胜,正率大军返回关中。

    前线已有军令发来,令他严守函谷关,做好准备,迎接秦王凯旋。

    白将军为一关守将,兵法韬略都是不凡,更重要的是,他是秦王麾下出身的旧人。

    此战过后,秦王战功为唐国第一,已有了问鼎储君的资格。

    君上若能化龙,他们这些臣属,也少不得一个从龙之功。

    白将军心头热切,心想秦王文治武功,均为皇子第一。

    如今又有战败两国的功劳,圣上敕封天策上将,凌驾众王之上。

    假以时日,废黜太子,立秦王为储君也是水到渠成。

    将来秦王登基为帝,他们这些心腹爱将,便能鸡犬升天。

    “俺老白家,也能得一公侯传家的爵位。”

    当兵打仗,最高的目标,便是千户侯乃至万户侯的封爵之赏。

    ……

    营帐外,军棍已打完,犯错的亲兵趴在木凳上,口水鼻涕流淌一地。

    他又疼又累,脊背剧痛撕裂,四肢绵软无力,只能趴着喘息呻吟。

    刚才挨打时,疼得哭爹喊娘,打完才想起来,爹娘已死了七八年。

    他睁开朦胧带泪的双眼,看到丝丝缕缕的黑纹落下,本以为是从火盆飘来的灰烬。

    “这是什么?”

    周围的士卒们,身上或多或少,都沾上了柳絮般的黑纹。

    甚至连白将军所在的营帐,也都落了一层绒毛般的黑纹,透过缝隙钻进去。

    ……

    四周老弱哭泣声,在寂静夜色中很是刺耳。

    穿着儒袍的郑三才,正陷入内心的剧烈挣扎。

    他本为前朝官吏,也就是个九品的底层小官,平日里也不起眼。

    洛阳为大城,在城里做官,只要做到八面玲珑,虽然升迁无望,油水却少不了。

    奈何时局变得太快,圣上驾崩,幼帝冲龄即位,又被王氏篡夺。

    来不及反应,他就随着大流改换门庭,成了郑国的官儿。

    识时务者为俊杰,那些刚正的忠臣,都已全家诛灭了,他及时臣服才活了下来。

    安稳没多久,郑国旋即覆灭,又到了改换门庭的时候了。

    郑三才在唐军入城前,将身家老小装入马车,趁乱逃出城外。

    族中有位亲族,如今在长安当大官儿,他已提前通信,过去投靠他。

    函谷关前,马车被拦下来,查出他们从洛阳城过来,身份是郑国余孽。

    哪怕郑三才取出亲族的信件,也无济于事。

    事情起因就是,一个将领看上了他小女的姿色,企图霸占之。

    长安的靠山远水救不了近火,这群不讲理的丘八,硬是要将生米做成熟饭。

    舍不得小女,一家人都要锁拿下狱,按照失节罪官发落。

    “孩子别哭了,乖!”

    老妻还在劝说小女,为她梳妆打扮。

    小女年方二八,与洛阳城中的官宦子弟曾有婚约,男方全家死在战乱中。

    她哀哀哭泣,诉说自己的心思,不想嫁给杀人如麻的武夫,

    “你脸上落了黑尘,擦擦。”

    老妻以丝绸蘸水,企图抹去小女脸上的黑纹,结果越擦越多

    到最后,郑三才一家人发现,空中到处都是黑纹,沉积在身脸上手上。

    周围桌上墙上,也都布满类似的黑纹。

    ……

    “咚!”

    木质的碰撞声,在夜色下传入函谷关。

    入夜无眠的老兵、踌躇满志的将军、痛苦挣扎的小官,不约而同都听到这声木鱼敲响。

    整座函谷关陡然惊醒,上下军民无数,在木鱼声中,迎来了末日降临。

    弥勒使者,站在函谷关外,黑纹笼罩的范围,已经遍布关内关外,所有血肉生灵都笼罩其中。手中的乌木鱼,一双眼珠漆黑如玉,似乎眨了两下。

    “咚!”

    又是一声,终于敲响了丧钟。

    数不尽的血肉之躯,化作瓷器破碎崩解。

    哗啦啦!

    破碎声接连响起,积少成多,最终变成席卷函谷关的狂潮,月色也染上一抹血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