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传说

    撑船的这位船家,名叫王三六。

    这名儿什么意思呢?很简单,他是三月初六生的,所以就叫三六。

    那个年头,穷人家的孩子大多都是起这种名儿,一来是因为他们家大人的文化水平有限,二来也是因为他们的确不适合那种特别高大上的名字。

    你想啊,一个打渔的,家里人基本都大字不识,你给他起个名儿叫什么子轩、子涵的……他会不会写倒是其次,长大了没准还得被人嘲笑。

    又比如,有个大户人家,老爷倒是低调,姓于,单名一个谦字,为人也很谦虚,结果他手底下三个打杂的家丁,一个叫龙傲天、一个叫赵日天、还有一个叫董霸天……你说这老爷什么感受?

    平日里招呼他们办事儿,开口就是:“日天,给爷沏壶茶去”“霸天啊,给爷打盆儿洗脚水。”“傲天啊,今儿那狗喂了吗?”

    你说这老爷得多别扭?

    另外,民间还有一种比较迷信的说法,就是所谓的“贱名儿好养活”。

    一说是小孩儿精气旺盛但心智未成容易被鬼怪盯上,所以起个连鬼都嫌的名儿可以辟邪;还有一说就是阎王翻生死簿的时候看见太有特点的名字就会印象深刻,说勾就给勾了,但那种张三李四狗蛋儿麻子之类的名字就易被忽略。

    但其实说到底,还是因为当年的医疗水平太低下了,小孩儿因病夭折或残疾的概率有点高,所以这类说法才会有市场。

    王三六的家里,就很信那一套,他小时候可没少听家里的长辈……尤其是老人们念叨这些。

    而在他听过的诸多故事中,有一个,让他印象很深,那就是关于这湖心岛上“兰若寺”的传说。

    相传,千余年前,这浉河,不叫浉河,而是叫“尸河”,河底下住着个大妖怪,人称“殄尸老祖”。

    什么叫“殄”?殄就是灭绝、糟蹋的意思。

    光听这名儿,这妖怪的癖好那就有的一品啊……

    那时节,每年在尸河上死于非命的人不计其数,而这些人也无一例外的都成了那殄尸老祖的食粮;殄尸老祖通过折磨这些受害者的尸身,从魂魄的悲鸣和怨气中汲取妖力,等到一个人的三魂七魄都被消磨得差不多了,殄尸老祖才会将其尸身吞掉,榨干那最后一点血肉,真可说是名副其实的“吃人不吐骨头”。

    不用说,这么造孽的一个玩意儿,肯定蹦跶不长久。

    某天,来了一个老道,也没废话,跳下河就跟那妖怪开干,这一人一妖大战了三天三夜,直斗得天昏地暗,鬼哭神嚎。

    最终,还是那老道略胜一筹,将那殄尸老祖斩于河底。

    然,这妖怪的肉身里面,积攒了太多冤死尸魂的血肉和怨气,它一死,那些东西便都涌了出来,纷纷混合化形,化为了成千上万的行尸走肉、恶鬼妖邪,眼瞅着就要从河底爬上岸去。

    老道一看事情要遭,赶忙祭出法宝,用尽最后几分道力,自天边召来一座山岳,镇于河心,把那些妖魔邪祟都压在了山底下。

    自此,浉河的这个三岔河口处,便多了这么一座湖心岛,而“尸河”,也改名“浉河”,为的就是不沾那个“尸”字,免得下面的东西被唤出来。

    就这样,转眼过了好几百年,到了前朝末年。

    那年景,端的是君王昏庸,奸臣遍野,天灾**,民不聊生。

    有句话叫官逼民反啊,既然要反,肯定就要打仗。

    时逢朙太祖亲自率领起义军与前朝某部交战,后者节节败退,直退至浉河南岸。

    被太祖追着干的那位前朝将领名叫耶律宝琦,这货为人贪生怕死,作恶多端,他也知道,就算自己投降了,起义军八成也不会留自己的性命。因此,眼瞅着自己已经被逼到了背水之境,耶律宝琦做了件极为无耻的事——他竟然趁着夜色,带着十几名心腹和护卫,乘着仅有的几艘竹筏和抢来的渔船逃跑了。

    全军的将士,都被他丢在了河边等死。

    也不知是不是天意,那晚,耶律宝琦刚到河心,河面上便妖风大作,激得浪也湍、水也急。

    耶律宝琦没办法,只能和手下们先到湖心岛上暂避。

    不料,就在这时,起义军趁夜劫营,对河边的营寨发动了突袭。

    一支连主帅带偏将全部失踪的军队,就跟没头苍蝇一样,被这么一打,自是乱作一团,很快就被杀得溃不成军。

    就这样,耶律宝琦在黑夜中隔岸观火,眼睁睁看着那些跟随他的将士们在距离自己几十米外的对岸被宰杀,清清楚楚地听着那一声声哀嚎和惨叫。

    而他心中对此却是一点愧疚都没有,反而是在庆幸自己跑得及时。

    不多时,千百条生命消逝了,他们的鲜血,染红了浉河的水。

    而被出卖和抛弃的痛苦、怨恨,将他们的血与压在湖心岛下的另一股力量连接到了一起……

    次日天明,太祖率领着起义军登上了湖心岛,准备生擒那耶律宝琦,却发现耶律宝琦和他那十几名亲信都已经死了。

    死尸身上的服装甲胄全都完好,也没有什么明显的伤痕,但那每一具尸体……都没有血肉和内脏,有的只是一副骨头架子,外面包着一张完整的、且丝毫还未腐烂的人皮。

    这事儿,邪乎了。

    就算军队里都是一帮大老爷们儿,且此刻是白天,但看到耶律宝琦等人的死状后,大伙儿也都觉得后脊发凉。

    不过,这种事,他们想管也管不了,只能不了了之。

    直到多年后,太祖打下了江山,建立了大朙。

    某天夜里,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又回到了那个浉河的三岔河口,乘在一张竹筏上漂流,忽然,他周围的水面上猛然浮出了千百个头颅,每个头颅的脸都跟那耶律宝琦的死状类似——无血无肉,两眼空洞,但骨头的表面包着一张新鲜的人皮。

    噩梦惊醒,全身汗浸。

    这个梦,可把太祖吓得不轻,他连夜就传国师来给自己解梦。

    那国师是何等的人物?

    你们以为就是个御用的算命先生,会忽悠就行了?

    不,可,能。

    这个职位,对文学造诣、自然科学常识、心理学能力、皇族礼法知识、乃至长相等都有很高的要求。

    平日里,除了在司天监搞天文,给皇上和娘娘们算命、解梦、话疗这些常规事务外,根据不同帝王的要求,国师可能还要去讲道、讲经、治病、驱灾、求雨、捉妖……

    最关键的是,即便撇开改朝换代死皇帝等额外因素,每年至少还有一次“祭天”要搞。

    祭天,在封建王朝可是件大事。

    天大的事。

    对国师来说每年主持祭天就跟渡劫一样——搁今天,你哪怕是主持春晚出现重大失误,最多就是明年你从电视荧幕上消失;搁古代,你主持祭天要是玩儿砸了,那明年你就从地球上消失了。

    所以,能当上国师的,且当得稳的,那智商,那谈吐,那心理素质……绝对不是一般人。

    太祖身边的这位大朙第一国师无疑就这样的人物,他一听太祖说完那梦,眼珠子一转,就旁敲侧击地问太祖,以前是不是到过那个地方,于是太祖就把当年自己歼灭耶律宝琦一部的事儿给说了。

    国师听完就笑了。

    笑什么呢?一是高兴,知道该怎么办了,二呢,笑一笑可以显得他胸有成竹嘛。

    笑罢,国师就跟太祖说,死在那地方的人,怨气很大,而且多少是跟您有点关系的,以前您还在打江山,没功夫、也没能力管他们,他们也不怪您,但现在您已经是一国之君了,他们便觉得您应该救救他们,所以托梦来诉冤。

    太祖一听有点道理啊,又问:“那我该怎么才能帮他们呢?”

    国师就说了:“好办,在那儿建个寺庙便可。”

    这主意一出,建庙的“工程款”可就到手了,国师他能不先扒层皮么?至于他扒完之后下面的人再怎么层层转包那是另一回事。

    总之,那寺庙就这么开建了。

    而且为了建这寺庙,工程队顺带还在湖心岛的南岸造了座桥(用船运建材上去太费事了),那成本又一下子上去了不少,以至于后来国师又拿这事儿找皇上拨了笔款。

    数年后,寺庙建成,国师给起了个名儿叫“兰若”,意为“寂净无苦恼烦乱之处”。

    然而,这寺,自建成那天起,就是座空寺。

    本来嘛,建在湖心岛上的寺庙,谁会去啊?要是这岛的北岸也有座敲,连着河的另一边,那倒好说,这样就会有人往来了,但现在这等于是个死胡同,哪儿来香火?

    再者,这岛上地方就那么大,也不可能开垦农田种粮食啥的,要是有人在寺里常驻,还得不断从外面买粮食和日用品往岛上送不成?

    于是,这兰若寺就跟很多官僚主义造就的“面子工程”一样,花了大把的钱弄出来之后,实际意义也就是做给领导看看而已,顺带着呢,还让一些人中饱私囊了一番。

    又过了些年,这湖心岛南岸的桥也被水流冲垮了;当然这也是情理之中的,当初建寺的时候就因为层层转包搞得成本不足,所以造这桥时包工头就想着:这桥可以造的豆腐渣一点,只要能撑到寺庙完工就行。

    不得不说,他干得还挺成功的,兰若寺竣工后这桥又撑了好几年才垮。

    反正这桥平时压根儿就没人走,而几年后太祖也早就把这里的事情给忘了,所以桥垮了也没人当回事儿。

    时间又匆匆地过,转眼又过二百来年。

    也就是到了……距今三十年前。

    那年,江湖上出了四个结拜的兄弟,人称“中原四盗”——

    老大“饕餮盗”韩力,日食斗米,力拔千斤,且最好美食美酒,据说他偷抢来的财物,九成都是被他花在了吃喝上。

    老二“龙阳盗”朱猛,其名字和本人给人的感觉南辕北辙,他看着一点也不“猛”,而且相貌清秀,宛如女子,说话声也是细声细语;此人是个“采花盗”,或者说“采草盗”,因为他只采男人,而且其口味是三十岁往上高大威猛的男人……

    老三“诸葛盗”蓝朔离,姓蓝,不姓诸葛,但他被称“诸葛”,足可见这人才思敏捷,足智多谋,可惜他的武功和另外三个兄弟比有点差;另外,蓝朔离的爱好比较特别,他喜欢“机巧之物”,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一些类似魔术道具的小发明,比如一些设计精巧的机关陷阱、可使出障眼法的烟幕、暗算别人用的飞针屉毒物囊等等。

    最后,还有老四“飞天盗”李原,轻功登峰造极,按江湖传言,他的轻功就属于“左脚踩右脚螺旋升天”那种级别,非天赋异禀者不可成也;李原的爱好算是最正常了,他就爱钱,也没什么怪癖。

    就是这么四位,那几年,在江湖上很是吃得开,横行了好一阵。

    但终究,他们是“盗”,而且也不是什么“义盗”,所以他们也没风光太久,就遭到了集结起来的仇家苦主们的追杀。

    那晚,四人被追得走投无路,来到浉河岸边后,乘上小舟,逃上了湖心岛。

    追杀他们的人也没放弃,那二十来名江湖人物也纷纷去弄来渡河的船只,追了上去,一路追到了兰若寺。

    然,中原四盗和他们的这些仇家们进了寺之后,便再也没有出来……

    那些被他们借走了船只的渔民们得把船要回来啊,所以后来就有人登岛取船;有些船是取回来了,还有些已经被风浪冲走,不知所踪,只能作罢。

    那些去取船的人里呢,也有胆儿肥的,悄悄到兰若寺门口朝里张望,但是连个鬼影儿都看不到,只有一阵阵阴森森的穿堂风从里面窜出来。

    也是巧了,被这风吹过的哥儿们回来就病了,病了就死了。

    从那时起,附近便开始流传起了那兰若寺“吃人”的传说,连同着千余年前和两百多年前的那两段儿,一同被老百姓们绘声绘色地到处讲,大人在外面听完了头皮发麻,又回家吓唬小孩儿玩儿。

    王三六,就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听到这故事的。

    听的时候,他十岁,现在他都四十七了,还记得清清楚楚,而且他是真的信。

    当然了,在这狂风骤雨之中,他不可能把上述那些话完完整整地跟乘船的那些旅人娓娓道来,就算他想讲,人家也不肯站在雨里听啊。

    所以,他就只能简单地说一些类似“那寺庙闹鬼、会吃人”这样的话,那人家哪儿能信?

    眼看无法说服对方,王三六也不管了,反正他是坚决不会靠近兰若寺的,哪怕在雨里淋死他也不去。

    见船家这么倔,众人也没办法,只能丢下他,自行去了。

    这一船人,除了撑船的王三六之外,还有七位。

    孙亦谐、黄东来和雷不忌大家已经比较熟悉了,而另外那四个呢,分别是:一个书生、一个江湖郎中、一个行脚商人、以及一个身份不明的高壮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