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季夫子

    “啊?这,这也太突然了。”福满怡惊叹。

    “不是说比之前好多了吗?夫子上次教我的时候,还透露过。怎么这么突然……”福满满问道。

    “许是回光返照吧。唉,可惜了季夫子这几年的东奔西走,为她夫君遍寻良药。”景瑜娘惋惜的说道。

    “当年我偶然看季夫子写得一手好字,又见她身处困顿,却不卑不亢。就想着让她教教你,也可以顺便资助她些药钱。眼看着日子一天天的好了起来,唉,谁知道人就这样忽然没了。”

    景瑜娘看着福满满,温柔的摸摸她的头顶,说道“季夫子的夫君走了,她给我捎信说不会在扬州待着了。好歹是跟你师生一场,满满代我去给夫子道个别。我还包了些银两,你一起交给夫子吧。”

    “好。”福满满乖巧的应下。

    ——

    秋景虽好,难掩苍凉。

    季夫子住在偏僻的琼林小巷,又因为刚下了雨,导致路面泥泞不堪,马车都过不去,只能停在外面。

    福满满只能下了车步行,香蜜和桂糖拎着东西,在后面跟着。

    顺着小巷走过,福满满只觉得这里的秋季和福家的不一样,更加枯败苍凉,全然没有丰收的喜悦。

    到了季夫子的家中,福满满发现只是布置了简陋的灵堂。棺椁放在灵堂上,简单的摆了几朵黄色的菊花。

    就这样,还是有几个邻居实在看不下去,过来搭把手,才搭起来的。

    灵堂里只有季夫子在,她正跪在地上,往火盆里扔纸钱。火光明灭,光影落在季明萱的脸上,照出了她瘦得凸出的颧骨,以及那斑驳的泪痕。

    福满满不敢打扰,局促的站着。看着季明萱愈发瘦弱的后背,心里很不是滋味。

    这世间最残忍的事情,就是终于有了希望,却转瞬变成了绝望。

    季明萱烧完了面前的黄纸,伸手去够斜后方的篮子,这才发觉有人在外面站着。

    “满满?”她撑着地面,想要站起来。可是跪的太久了,腿脚没知觉,一时间竟然动弹不得。

    “夫子。”福满满疾步上前,搀扶着季明萱起身,扶着她坐在凳子上。

    “满满怎么来了?”季明萱声音干哑,咳嗽了几声。

    香蜜连忙抓起茶壶倒水,端给季明萱润润唇。可是她喝不下去,只略略抿了一口,就放在桌子上了。

    福满满看着她的模样,心里十分酸楚。

    季明萱最开始到她家教习的时候,虽然身形瘦弱,却风姿绰约,脸上带着明媚的色彩。笑起来的时候,像温柔的春风拂过。

    福满满只看一眼,就喜欢上了她。

    季明萱在课业之外,还会和福满满一起找些好玩的乐子。除了写字,插花品茶也是季明萱极为拿手的。并且季明萱很支持福满满捣鼓吃食,还提出一些改进的意见。

    家里的兄弟姐妹,没有一个不羡慕的。其中当数福满怡最羡慕了,她比福满满大四岁,跟着大哥、二哥读书。教导他们课业的夫子是个老古董,为人严厉,整天板着脸。还总念叨着“女子无才便是德”,迂腐得很。

    福满满最仰着头看季明萱做事情,她总觉得季明萱不是个寻常人。季明萱的一举一动,姿态优美,十分优雅。

    如今的季明萱,全然没了往日的风采,脸色苍白如鬼魅,满眼悲凉。披着宽大的孝服,显得身体单薄得很,看着触目惊心。鬓边簪着一朵白绢花,算是浑身唯一的装饰了。

    “夫子,娘亲说您不会再来教我了,让我来辞别。夫子辛苦教我一场,这些是报答您的一点儿心意。”福满满看向桂糖,桂糖将礼物放在了桌子上。

    福满满安慰道“夫子再伤心,也要保重身体啊。逝者已逝,生者若是不保重自身,岂不是让逝者不安?想必夫子的夫君,也不愿意看着夫子这般模样,他在九泉之下怎么能安息呢?”

    季明萱转动着眼珠,看向福满满,她说道“满满,你的意思我明白,也多谢你母亲的一份心意。”

    她长叹一声,捏起茶杯,强迫自己慢慢的喝下去。

    末了,对福满满说道“你说的很对。逝者已逝,生者,自然是要为他讨个公道的。”

    福满满灵敏的察觉到,季明萱夫君的死,似乎有内情。

    季明萱岔开话题,问道“满满不日就要举家回京都了吧?”

    “是,再过几日就要回去了。”福满满回答道“只是我对京都没什么印象。娘亲说京都不比扬州安逸,满大街挨挨挤挤的,都是勋贵人家。说话做事,要万般小心。”

    季明萱点头,说道“京都风光无限好,可在这风光之下,蛰伏着张牙舞爪的猛兽。”

    福满满更好奇了,季明萱似乎有一段故事,可她不敢询问。

    “满满,我就不留你用饭了。我要为夫守孝,不便去向你母亲道谢,你帮我转告一声吧。”

    福满满知道,季明萱是在委婉的送客。她应了一声,准备离开。

    季明萱忽然叫住了她,从内室里拿出一小摞字帖。

    “这些有我写的字帖,也有收集来的,可惜为了维持生计,就余下这么几本了。”

    她交到福满满手上,像交代遗言一样,郑重的嘱咐道“这些留给满满做个念想吧,若是想念起我,就翻翻这些。只是,不要给别人看。”

    福满满看着季明萱,眨了眨眼睛,瓮声瓮气的喊着“夫子。”

    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季明萱也红了眼睛,她伸手摸了摸福满满的头,叹道“走吧。”

    “是,夫子,请夫子务必保重身体。”福满满行了礼,便带着香蜜和桂糖离开了。

    走出去了好远,福满满回头看,那个瘦弱的身影还在。

    是季明萱一直现在门口望着她。

    福满满回头,问道“桂糖,你母亲认识的人多,能打听到季夫子的事情吗?”

    桂糖不解,问道“当然可以,只是四小姐怎么不问问季夫子本人呢?不更清楚些吗?”

    福满满还没说话,香蜜就抢先说道“季夫子现在这个样子,四小姐肯定是不方便当面问啦!”

    桂糖恍然大悟,福满满看着她傻乎乎的模样,心情好了些。

    倏尔,她又轻叹一声,说道“季夫子好像对京都很熟悉的样子,我听着她话里有话,别做了什么冲动的事情。”

    “季夫子再冲动,她只是一个女子,且无依无靠,她能做什么呢?”桂糖问道。

    “你不清楚,像季夫子这样的人,才是最可怕的。我怕她无牵无挂的,做起事情来,没什么后顾之忧。夫子疼我一场,我想为她做点事情。”

    “奴婢一定让母亲仔细打听,四小姐放心。”

    福满满点点头。

    ——

    等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福满满还没有坐下来喝口茶休息,就看到福满怡就风风火火的冲进来。

    “满满,满满,大事件!满春堂姐竟然动手打满和堂姐!”

    “嗯?怎么回事?”福满满瞪大了眼睛。

    “哈哈,是不是非常惊讶?”福满怡笑嘻嘻的。

    福满满晃着她的胳膊,央求道“姐姐快说,我这心里像猫挠了一样。”

    福满怡拉着福满满坐下,开口讲道“我今天早晨跟你说她们半夜争吵,你猜是因为什么?是满和堂姐向堂伯告状了,可她不是告的咱们的状,偏偏只说了满春堂姐的不好。堂伯一气之下,责备了满春堂姐几句。这才导致了她们昨儿夜里吵嘴。

    结果今天他们一起出去逛庙会,满和堂姐抢了满春堂姐看上的簪子。当时没什么,等回了家,两人吵着吵着,满春堂姐打了满和堂姐一巴掌。”

    福满满不解“我看满和堂姐不是爱抢风头的人啊?怎么会和满春堂姐抢簪子,还打起来了?”

    “谁知道呢?或许她都是装出来的,装的不争不抢,现在暴露了。”

    另一边,福睿思罕见的收起了笑脸,盯着福满春,责备道“我以为你是个省心的,却叫我最失望。不争气就算了,怎么能对妹妹动手呢?”

    福满春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嚷道“是福满和非要告状的,不是我的错!明明她也参与了,她也挤兑福满怡了,却只告我的黑状。”

    “别哭了!这里不是咱们家,知不知道丢人。”福睿思压着声音斥责。

    “说是让我们来扬州玩的,可是这也不许,那也不许。还说我丢人,我不活了!”福满春噙着眼泪,破罐子破摔。

    福睿思气得抄起手边的茶碗,朝她砸了过去。

    “住嘴!还有没有个当姐姐的样子!”

    茶碗“啪”的碎在福满春的脚边,吓得她连忙闭嘴。

    “你妹妹那是在维护你啊,满春你怎么就不懂呢?”福睿思叹气道“既然知道不是她们的对手,就不要去做对手了。及时止损,才是上上之策。”

    “我看你是越长大越糊涂,你好好想想吧!”福睿思带着怒气离开了,给了福满和使了一个眼色。

    福满和正捂着红肿的脸,看到福睿思的眼神。她点点头,伸手去挽福满春的胳膊示好,福满春不情愿的挣开了。

    福满和放下手,叹气道“姐姐,你不要怪我,我这样是有缘由的。正如父亲所说的那样,我们既然比不过,就要及时止损,懂得蛰伏。所以我才激得你和我动手,这叫示弱,麻痹别人。”

    福满春听进去了,对福满和的恼怒也就没了。

    她闷闷的说道“对不起,满和,是我不好。是我太愚笨,还动手打了你……”

    福满和笑了,她知道福满春的臭脾气,但也知道她想明白了就好了。

    “姐姐,你也该磨磨脾气了。等堂叔一家回了京都,来往会更多。若不能收住你的脾气,惹了老祖宗不高兴,就不好了。”

    “老祖宗最疼爱我了,她不会疼爱别人的。”福满春反驳道。

    “我的傻姐姐啊。”福满和问道“你知道为什么父亲一开始让咱们试探,惯着你的所作所为。如今却因为一点小事对你大发雷霆吗?”

    福满春愣愣的看着她。

    福满和接着说道“昨儿晚上,父亲看到了郑家的家主与堂叔送礼了!郑家是什么样子的家族,想必你也明白。这样显赫的人家,路子四通八达,却和堂叔有来往,还送了重礼。

    也许堂叔在扬州待了六年,并不是我们之前认为的不得圣恩,碌碌无为。咱们的父亲只是个五品的京官,堂叔却眼看着有很大的升官趋势,等回了京都,可能就要变天了。”

    福满春若有所思,她说道“那我们就藏拙,示好。”

    “对,正是这个意思。”福满和笑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