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南府

    江陵城北军屯营,征西大将军葛奕屯军驻地。葛寒在安顿好邓允母子后,便骑马到了这里。此时已近夕阳,所军营内只有稀疏的船马之声,士兵也都已经结束了操练,其实南府之兵半数精锐都在巴蜀战场,如今南府只有几处重镇屯聚重兵外,也就只有葛奕这里尚有两万作为后援巴蜀之军了。

    当葛寒有些冒失的掀开征西大将军主帐之时,葛奕此时正皱着眉头详阅公文,葛奕今年刚到四十,比葛成小十岁,但只比葛遥小两岁。葛奕少有名声,为人稳重,所深受葛成信任,虽然此时葛成之兄葛橦驻军上明,但葛成西征,实际上负责南府大小军务的则是葛奕。

    “回来了!”

    葛奕放下公文,眼神严肃的望着行止不羁的葛寒,可葛寒并没有晚辈见到长辈那样的拘礼,反而倒是更加肆意妄为的拿过一张胡床坐下,“回叔父的话,半个时辰前就回来了,不过小侄旬日未回,这叔父的属官们怎么吵的那么热闹。”

    “哼哼!”葛奕作笑两声,他当然知晓这些,自从谯王登基之后他这里就没有消停过,有人甚至直接劝谏他马上通报正在巴蜀的葛成回军,但他并未多加理会,而面对眼前这个有些行为举止不像晚辈的葛寒,他也只能故意扯开话题,“军旅之地,自然争吵不休,而你呢,你背着我偷往下游京口,你也不怕我告诉你父亲!”

    面对葛奕最后一句带着严厉斥责口气说出的话,葛寒只是淡淡一笑,“叔父,你多虑了。”但转而他也撇开话题,“对了叔父,说起父亲,他也该回来吧”

    “还需时日。”葛寒无奈的摇了摇头,淡淡回道:“虽然巴蜀已定,但仍需举贤旌善,且尚有不少小股叛军仍在反抗王师,要彻底解决,恐怕还需一月,怎么想你父亲的鞭子了”

    “那到没有,只是云子挂念。”

    听到葛寒把自己的弟弟葛云推出来,葛奕又是对他无可奈何,只能气的笑了出来,“你弟弟可要比你听话多了。”

    “叔父,云子只是看着温顺而已,小心被他纨绔的外表所欺骗。”

    “好了好了。”葛奕实在不愿在与葛寒胡谈下去,虽然他非常欣赏这个晚辈,但葛寒性子急躁,遇事不知通变这个毛病始终让葛成头疼,且这次葛寒瞒着自己孤舟前往下游,已经犯了葛成的戒令,若不是葛成西征带走了所有心腹,就算葛奕刻意隐瞒,葛寒也免不了一顿板子。

    翌日,邓允又一次从血色的梦境中惊醒,父兄惨死的梦境并没有因为到了这江陵而消失,反之是愈发真实,他知道在蹉跎岁月,恐这梦境会笼罩他一生。

    而在换好一袭褐色冠服后,院子里传来的挑水声让邓允快步出门查看,到了院子内便看见一个和自己同样装束的男子在帮女仆打水,男子三十五六岁,须发拂脸,倒不失为一个美髯公。

    “你就是云猷吧”男子将水桶放在地上之后,擦了擦湿了的手打起了招呼。

    “正是。”邓允上前几步之后,温雅的拱手而问:“还不知阁下是”

    “哦,在下胡纶,你叫我孝维就行,咱们俩一样,都是征西大将军的掾属,你是右我是左。”

    听着胡纶浑厚的话语和面上开朗的笑容,邓允心中感觉到一丝亲切,“孝维兄的口音颇有陇西之调,莫非是......”

    “没错,我是狄道人,武威五年初来荆州的。”

    “原来如此,小弟是扶风人。”邓允笑看着胡纶比自己魁伟的身姿,而胡纶则是点头接道:“这个我已经知晓了,自你从京口而来时,我们这些征西大将军的属官也差不多都知晓了。”

    邓允轻轻的笑了几声,而胡纶则是负着手打量着院子而问:“老夫人身体还好。”

    “家母既没出门,应该尚在歇息。”

    “那就好,我就住你隔壁,日后咱们不仅是同僚,还是邻居了。”胡纶随即指着隔壁一间宅院,并且朗朗笑了几声。

    邓允不知为何对胡纶倒是颇有好感,也许是胡纶是自己来到江陵后看见的第一个同僚,也许是陇西人与陇上人的重逢有一种故人之感,所以邓允与胡纶聊了许久,邓允也向胡纶打听了一些南府及征西大将军府的情况,虽然简短,但邓允也能感觉到其中复杂。邓允心中所或于为何征辟自己,胡纶倒是给他一个答案,江左行台多数出身陈留王霸府世家,所世籍多是陕东,西州世家就算避乱江左,也会受到排挤。而南府比邻西州,西州南府都督葛成又注重唯才是举,也接纳徙民渡江到湘州之地。在加上葛橦擅玄谈,务清虚,也不会排挤陕东世家来南府,所以南府到成了西州世族避乱的首选之地。但邓允深知这不是答案,他们母子二人之所以散落江左,并非被排挤,他们本来就是白籍之身。

    日中,邓允与胡纶骑马共出城前往郊外征西军屯营,去参加征西府的集议,虽然从胡纶只言集议所论之事只是巴蜀军务,但邓允还是有一丝紧张,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入仕,也深知这与在乔府与乔逊闲谈政务大有不同,更何况葛寒有言在先,能否留下还是要靠他自己。想到在傅阳侯府短短时光,想到母亲窦氏在船上死一般的煎熬,想到父兄惨死的梦境,邓允知道,眼下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他必须抓住这个机会。

    邓允在马上思虑之时,胡纶早已缓辔而停,邓允这才发现已经到了军营之中,在嘈杂声中,邓允怔怔下马。听着士卒们的操练喊声,马匹们的嘶鸣声,以及剑戟相撞的声音不断响起,再去看着一望无际的大小营帐延绵数里,邓允的思绪又回到了年少之时,想起了在兄长的呵护下骑马到父亲军营的往事,可是回过神来,早已发现那些美好的回忆已经被父兄惨死的梦境所替代了。

    “你就是邓允吧”

    一个和胡纶同龄的男子走了过来,但却与胡纶大不相同,他虽面色严肃,一眼看上去却有儒士之风,面容俊朗,须髯若神,可谓仪表堂堂。

    “在下正是邓允。”

    邓允略显仓促的拱手而回,而男子瞟了一眼胡纶后,胡纶也是拱手道:“参见长史。”

    长史只是面色冷峻的点了一下头,随即又看向邓允,“将军要先在主帐见你,随我来。”

    “是。”邓允俯首从命后便跟在长史身后,胡纶也是刻意上前,悄声在邓允身后道:“长史徐谌,谨慎一些。”

    邓允听后便是眉头紧锁,心中倒是有些不解胡纶这句“劝告”到底是何意,但没等邓允多想,征西大将军的葛奕主帐便呈现在眼前。徐谌停住脚步,转身摆手示意邓允在帐外等待,随即他便转身入帐。

    邓允此刻多少有些焦虑,虽然他极力平复自己的心情,可是长史徐谌似乎并没有胡纶那样友好,更何况在胡纶那里得知葛奕重才,甚厌恶尸位素餐、只知清谈之徒。

    “进去吧!”

    半响后,徐谌出账,冷冷的一句后,邓允俯首而礼,随即便是长舒一口气走入帐内。此刻葛奕依旧在审阅着公文,好似并不知邓允入账。

    “右从事中郎邓允参见将军。”

    “叫早了吧!”葛奕并没有看俯首拱手的邓允,只是神态依旧,冷冷的回了句。

    “回将军,即有征辟之令,邓允自当有上下之别。”

    这话倒是让葛奕放下了手中公文,视线开始挪向邓允,“你就是元冬所举之人”

    “正是。”

    葛奕回想起葛寒在自己面前已经不能用絮叨来形容的情景,为的就是眼前这个身形已经略显消瘦的弱冠之人,他亦知晓邓允是邻羌侯邓攸的次子,也是长安忠烈的唯一血脉,可是一眼望去,站在这里的邓攸早就没有了将门风骨。

    “虽然我不知道元冬为何如此中意于你,这当中缘故我也不想知晓,但是征西大将军府受大司马节制,所有属官的征辟都需大司马批准,这一点本侯想你也知晓。”

    “属下知晓。”邓允沉着头朗声而回,葛奕虽是点头,但他在心底并未对眼前这个年轻人有多满意,或许作为邻羌侯之子,葛奕过于高估了邓允,但还是碍于葛寒,所并未继续为难邓允,只是又询问几句之后便让邓允出营了。

    而在帐外不远处等候的胡纶则不由为邓允捏了把汗,他也不知他为何如此,自从秦州经巴蜀渡汉水到了这江汉之地,本是将门之家的狄道胡家就只剩胡纶一脉,或许家门遭遇与邓允相同,才会如此看重邓允能不能留下。

    “怎么样将军可有为难”

    在邓允走到自己这边后,胡纶急忙上前询问,邓允紧绷着脸摇了摇头,“并没有,但我看的出将军对小弟的不满。”

    “哦,这个倒不必在意,将军自是如此,在大司马面前尚且庄严待事,更何况对下属了。”

    “但愿如此。”邓允沉吟叹后,便是眯眼望着不远处的徐谌,看着徐谌仿如在训斥几个下属的严肃模样,邓允不解而问:“孝维兄,刚刚为何要提醒我谨慎一些呢”

    胡纶背着手也是忘了一眼徐谌,喃喃而回:“长史徐谌,出身广陵大族,他的父亲就是哀帝身边的徐远徐老太保,云猷可有印象”

    听胡纶此问,邓允皱眉思索后摇了摇头,胡纶便是叹道:“老太保和令尊一样,只不过与邻羌侯不同的是,老太保和哀帝同被虏至临漳,听闻到了临漳老太保便是痛骂慕容之主,最后被杀,而在长安城破之后,这位老太保的世子便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哀帝”

    “你还不知道吧”胡纶看着邓允作思的模样,便又是解释道:“就是前几日的事,秣陵的新帝已经追谥先帝为哀帝了。”

    邓允听后点了点头,这才觉得这个天下本就是这个模样,稍不注意,就好似换了一个人间。而回头去看徐谌,就算胡纶不说清楚,邓允也知晓,守备长安的军队皆出秦凉,长安城破、天子受辱,就算徐谌觉得帝国运有盛衰,也难免对自己这个邻羌侯之子心存芥蒂。

    在看到徐谌又交代了几句什么之后,邓允和胡纶纷纷转身背对徐谌,邓允遂即低声喃喃:“不知集议什么时候召开,我等要参与吗”

    “恐怕不会了。”胡纶口气严谨的说道:“刚刚得到消息,说大司马已经委任刺史留在成都,自己亲率主力回师了,可能不过三日,大司马所率的先军就会回到江陵了。”

    这倒是一个意外,邓允也是略显诧异的看向胡纶,但见胡纶面色严谨,便知此事不会有假,但转而一想,此时陈宋所应对的恐怕非是外敌,而是上游与下游渐渐燃起的矛盾,那原本被北方沉沦所掩盖,但随着谯王的登基,这层掩盖矛盾的迷雾也渐渐散去。

    冬月二十,秣陵已近季冬,而台城西堂内,皇帝陈旭身穿黄白舆服靠坐在御床上,下面坐着三位大臣分别是杨褒、姜膺和刚刚从淮阴犒军归来的薛毅,杨褒和姜膺自南渡之后就深受谯王信赖,如今谯王登基贵为天子,三人也成了皇帝陈旭的心腹,杨褒被封都乡侯、尚书令,姜膺被封御史中丞,薛毅则被拜为侍中、尚书左仆射。而此刻三位心腹大臣都面色严肃的注视着同样眉头紧锁的皇帝陈旭。

    “消息准确吗”杨褒带着疑虑问薛毅,可薛毅却是面不改色的点了点头,随即又看向皇帝陈旭。

    “陛下,如今形势,恐北伐要止了,是否传命让琅玡王殿下回师广陵或京口呢”姜膺压低声调,似问非问似劝非劝。

    皇帝陈旭听罢便是直起脊背,三位坐着的大臣也是纷纷直了直背,而西堂之所以只剩君臣四人,都源自薛毅自北带回的一则重大消息,那就是大司马葛成在尚未完全平定巴蜀的情况下回师江陵,同时三日前驻守江陵的南府水师也调了二十艘蒙冲战船到了夏口,南府的种种举动让下游的秣陵朝廷多少有些惶恐不安。

    杨褒自陈旭登了这中兴大位后,便开始暗下劝谏陈旭要防备葛氏,但陈旭却是有心无力,一方面葛氏对自己有王佐之功,在就是葛成、葛遥分领上下游已有根基,葛氏更是在江左深得南土世望的人心,自己登基后任命葛成为大司马统治上游,葛遥为司徒、录尚书事总领朝政也是迫不得已。

    陈旭也没想到登了这御座后换来的不是天下归心,而是战战兢兢,此刻他也只能垂首扶着额头,毫无对策的沉默不语。

    “陛下,总要走这一步的,当初南府未平,臣就建议陛下在湘州和襄阳安排朝廷之人担任刺史,如今虽有些晚,但尚未迟。”

    杨褒又是沉声相劝,而一旁的薛毅却是不安的喃喃作道:“可是如今大司马统兵于强藩,司徒居机枢久矣,且葛氏并无罪过,若赫然于此,恐会激化矛盾。”

    “那又如何难道真让陛下当一个白板天子吗”

    听着姜膺有些激动的反驳,薛毅担忧的瞟了一眼陈旭,而杨褒也是冷笑一声,“哼,其实道承和沉坚也不必为此争论,依我看葛氏掌权的问题也好解决。”

    话音落,皇帝陈旭的视线落在了杨褒身上,他深知杨褒口中的容易是何想法,随即沉声而劝:“子连,茂清与朕休戚与共,还望卿慎言。”

    杨褒闻之满是不快,便是起身急劝:“陛下,难道你不知吗南府之师今日凯旋,西陲已为葛氏,若在是一味纵容,恐有慕容之祸矣。”

    一旁的薛毅何姜膺都是纷纷替杨褒的举止感到担忧,可陈旭闻言并没有生气,只是略带无奈的紧闭了一下双眼,“依子连之见,朕当如何”

    “陛下,自您登基还不过月余,秣陵那些虚谈之所竟然传出王气收江左,盛然于西陲之谚语,而陈留王在任命葛成为荆州刺史之时也曾有言,葛成非社稷之臣,值此种种,难道还说明不了问题吗”

    杨褒如同声泪俱下般的苦劝让皇帝陈旭的手指在宽袖内快速的搓了几下,神色也多少有些改变。而姜膺则是赞同点了点头,唯有薛毅依旧面带愁容,虽然杨褒和姜膺未加说明,但他非常清楚,要想对抗上游握有重兵的南府,就必须将久居中枢的葛遥拿下,但这却是他最为担忧的。

    秣陵城已近深冬,世家公子及清谈名士也从新亭、太湖、东山这些清谈之地换到了秦淮河两岸的虚谈、风月之所。相比于台城的悬而不乐、减席撤宴,长干里的忘语轩却热闹许多,这里似乎已经成为了秣陵的法外之地,余音袅袅的琴声、飘向深巷的酒香,让这里仿佛又是一个世外桃源,天下之乱、宫城权斗都与这里的每个人毫不相干。

    乔庭君到了自己的雅阁之后,便将自己身上厚厚的狐裘拖下,露出一件还算能够御寒的素色裳衣,乔府毕竟不比忘语轩,虽然谯王登基,天下丧除,但乔府的礼法依然恪守如旧,府中的枯燥拘泥生活让乔庭君已经想让父亲乔逊让自己去山阴了,若不是钟闵之登门拜访,乔庭君恐怕真的不知何日才能离开乔府。

    但是到了这忘语轩,乔庭君原本以为会使自己郁闷的心情能够豁然开朗,毕竟忘语轩每一天都会出现新鲜离奇的事,可是不知为何,在路过一件件雅阁之时,在看到那些贵胄世子每个人都袒胸露腹、手握酒樽,一副神色迷离的模样欣赏着奢靡琴音,她就会不知为何的想起邓允母子,感慨他们的处境竟然和这里天差地别。

    “是不是叫壶温酒暖暖身子”钟闵之将一个暖炉放到乔庭君身边,并且关心而问,但没想到乔庭君竟然兴致全无,反倒是有些冷淡的摇了摇头,“不必了。”但似乎又感觉钟闵之有些奇怪的看着自己,便莞尔一笑,“哦,钟公子请便,我只是有些不舒服而已。”

    钟闵之还是有些匪夷所思的点了点头,然后便是自言自语的喃喃道:“一定是你长时间不来,闻不惯寒食散的味道,这些世子也是,偏偏食用那种东西。”

    乔庭君淡淡一笑,可随即笑容散去,瞬间变的冰冷,钟闵之也先是征住,但回过头向门外去看,只见杨曦儿身裹一件银色狐裘一脸慢笑的看着两人,钟闵之只觉后悔,进来前怎么不把门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