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七章 道义之光
在万历十四年这个中秋节，除了苏州、扬州有人高举林泰来中秋词之外，在京师、南京也有类似的场景，但都不如苏州扬州两地造成的影响力大。</br>毕竟南北两京的水太深，政治属性大于文化属性，想用文学掀起浪花不容易。</br>就算王司徒在京师见人就塞一本《林泰来中秋词》，又哪能比得上中秋夜文氏流派分裂对苏州文艺圈的冲击力？</br>据说在当晚，文征明关门弟子王稚登和文征明晚年忘年之交张凤翼这两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大吵了一架。</br>而后以诗词和学问为主的人支持王稚登，以书法和绘画为主的人支持张凤翼，文氏文艺流派当场分裂成两个阵营。</br>文征明的孙子文元发对双方劝了半天，还是劝不住，最后这场文氏流派的中秋夜聚会只能不欢而散。</br>年方十三的少年文震孟跟随着父亲文元发参加这次聚会，目睹了分裂的全过程，幼小心灵大受冲击。</br>回了家后，文震孟对父亲问道：“看了老前辈们的争吵，儿子我也不禁有些迷茫了。</br>到底哪边是对的？还有，那林泰来想干什么？王稚登老前辈作为姑苏文坛领袖，排斥林泰来的做法对不对？”</br>文元发没好气的说：“他们吵他们的，你迷茫什么？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br>不要忘记自你曾祖起，文家三代科举五十次失败的耻辱！父亲我已经老了，雪耻重任就在你肩上！</br>伱完全不需要迷茫，你只需要埋头读书做文！根本不用管林泰来想干什么，也不用管王稚登排斥不排斥林泰来！”</br>文震孟按年纪算，如今也到了后世所谓的中二时期了，忍不住说：</br>“听说我们苏州的士人都在谈论林泰来，这是当今最风云的人物。对林泰来的态度，直接决定一个人在文坛的立场。”</br>文元发便训斥说：“你看冯大夫的儿子冯梦龙，与你年岁一样，今年就已经进学了！</br>你要抓紧一切时间，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br>林泰来虽然是风云人物，但跟你没有一文钱的关系，也不能让你学问有所进益！”</br>文震孟弱弱的说：“可是据说冯梦龙这个秀才，也是林泰来帮了忙的。”</br>文元发：“.”</br>这什么垃圾世道啊，当年祖父文征明拼科举的时候，考试程序严格，祖父的人脉虽然很强，但没发挥多大用处。</br>如今科举考试里的人情因素变大了，祖父却早已经没了，自己也老了！</br>节日比较糟心的终究还是少数人，大部分人都是比较祥和的，就算生活有诸多不顺，也不会在节日上发作出来。</br>扬州徽商和盐业领袖郑之彦郑员外也稍稍松了口气，先前他被送出水次仓牢笼时，还以为自己要寄了。</br>后来他平安无事的回到家里，就像是做梦一样。再后来过中秋节，仍然没有什么事情发生。</br>不由得让郑员外产生了时光倒流的错觉，似乎回到了生活里没有林泰来的时候。</br>直到中秋节过后第二天，郑家被二十多个西商及西商家属堵了门，郑员外才觉察到，噩梦并没有结束，仍然在继续。</br>在原本历史时空里，直到朝代变革，扬州城的西商势力才彻底没落下去，然后徽商在扬州城一家独大。</br>但在当今扬州城，虽然徽商已经占了上风，但西商势力仍然很大。</br>所以听到被西商堵门，郑员外也只能先请进来说话。</br>领头的人乃是山陕会馆孙总管的儿子孙问益，至于孙总管本人，还在水次仓里没出来。</br>“恭喜郑朝奉过了一个团圆节。”孙问益讽刺说：“这让我们孙家羡慕得很。”</br>在如今扬州城里，徽商和西商在盐业、典当业等暴利行业算是全方位的竞争关系。</br>所以徽商领袖郑之彦对西商领袖的儿子孙问益也不客气，“令尊没有回家，与我何干？”</br>孙问益冷笑说：“我就是不明白，同样被抓走了，为何你姓郑的能回家过节，而包括家父在内的其他人却仍然身陷囹圄？”</br>郑之彦不想说这些，因为根本扯不清楚。</br>所以打太极说：“我听不懂你的意思，如果没有什么正事，就请回吧。”</br>但孙问益哪肯轻易走人，咄咄逼人的质问道：</br>“那我就说得更清楚点，为什么我们五名西商全都扣押，而你郑之彦却能及时脱身？</br>现在城中传言，你郑之彦出卖西商，换取自由！你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么？”</br>面对这种猜疑，郑之彦表面仍然镇静，故意用不屑的语气说：“你们孙家什么时候用流言蜚语来做指导了？”</br>孙问益不依不饶的说：“可是在中秋之夜，你重金重修的胜迹平山堂被用来吹捧林泰来的诗词，这总是真的吧？</br>你说你和林泰来没勾结，可别人都不信啊。”</br>郑之彦怒斥道：“一派胡言！林泰来是所有商家的大敌，我和他勾结，又能获得什么利益？”</br>孙问益嗤之以鼻的说：“不要装纯了！人人皆知，你有七千盐引被林泰来霸占了，如果林泰来肯还给你，你还有什么不能做的？”</br>砰！郑之彦忽然暴怒，狠狠的将茶盅摔得粉碎！</br>这种情绪失控的情况，连对面孙问益都感到惊讶。一般情况下，商界领袖大都很有自控能力，极少这样失态。</br>回过神来后，孙问益也不再冷嘲热讽，很光棍的提议道：</br>“这次我们西商认栽了，还请郑朝奉开个价吧，如何才能放人？”</br>“你去水次仓问林泰来！不要问我！”郑之彦不知为何又破防了，愤怒的吼道。</br>他终于可以确定，林泰来为什么独独在中秋节之前放他回家了，不只是泼脏水这么简单。</br>这下孙问益也生气了，你郑之彦确实手段高、够卑鄙，但杀人不过头点地，这样拒绝谈判就太过分了！</br>于是便道：“虽然我们两家分属不同商帮，但都是四民之末，也算是同道中人。</br>不说和气生财也要讲究一个和光同尘，郑朝奉真要如此绝情？</br>莫非你想与我们西商全面开战，拼出一个你死我活？”</br>主要是西商和徽商两大商帮的竞争太激烈，没有信任度可言，遇到事情就容易把对方往坏处想，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br>于郑之彦也火大了，被林泰来武力欺负也就算了，你一个老西也想欺负人？</br>他堂堂的徽商领袖是泥捏纸糊的吗？谁都想来踩几脚？</br>“你要战，便战！”郑之彦大喝道：“难道我怕了你不成？”</br>反正和西商打了这么多年商战，近些年也到了白热化的程度，如今清算一下仇怨也好！</br>孙问益站起来叱道：“郑之彦你记住！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你这样不讲道义，就是徽人也未必肯帮你！”</br>西商和郑之彦陷入针锋相对的时候，被关押在水次仓的六个朝奉们除了唉声叹气和长吁短叹之外，什么也做不了。</br>中秋前后这几天，林泰来根本就不接见他们，连个谈话试探的机会都没有。</br>他们对未知的将来已经产生了恐惧，完全不知道等待自己的结果是什么。</br>其中汪员外除了恐惧，比其他五大西商朝奉还多了几分迷茫。</br>作为嗅觉敏锐的商人，他非常清楚，林大官人自从上次来扬州，就有谋夺啊不，招安他们汪家的心思。</br>这次林泰来把自己也关押起来，大概也是存了故意折腾自己，逼迫自己就范的心思。</br>对于这些门道，汪员外都是懂的。但他不懂的是，明明前几天已经表达出了投诚合作的心思，林大官人为何还是不理不睬？</br>自己已经说的那么明显了，林大官人装作没听见，后来也没再与自己谈过话，到底是要闹哪样？</br>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连个投诚的机会都不给？</br>在五大西商朝奉加一个汪员外都忐忑不安的时候，西廊房的大门再次被打开。</br>那个所有人都已经熟悉的高大雄壮身影，出现在门口，仿佛像是一个生杀予夺的判官。</br>没有人敢说话，都在静静等待着“最终审判”。</br>“用这样的方式与你们认识，并且这样对待你们，我很抱歉。”林大官人点了下头，彬彬有礼的说。</br>众人全都呆住了，这人真的是林大官人？</br>在大家心目中，林大官人的形象就是嚣张猖狂、跋扈无礼，怎么可能彬彬有礼的对阶下囚说话？</br>想到这里，几个为人处事经验丰富的朝奉意识到什么，脸色瞬间变得惨白！</br>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就是弄死别人之前，有心虚情绪话，凶手态度就会好点！</br>林大官人继续说：“你们也知道，我和杨巡抚已经是势同水火的死敌，完全没有任何和解的可能了。</br>定居扬州的西商都是杨巡抚的同乡，又在扬州城深耕百十年，肯定将是杨巡抚的最大助力。</br>而你们五位，就是西商里的首领人物，所以我只能说很抱歉”</br>“不！”山陕会馆的孙总管叫道：“我们各家在扬州最少也已经定居了数十年，业务也大都在南方，与杨巡抚其实并不熟！”</br>“不！不！不！”还有人比孙总管叫唤声更大，那就是汪员外：“我不是西人，我是徽人！不能把我混在其中！”</br>林大官人还是很有礼貌的答道：“但当日杨巡抚召集商人密谋时，汪员外你也在场。</br>我没有时间仔细分辨，只能和西商一并处理，所以也很抱歉。”</br>但是汪员外此时宁愿看到林大官人的骄横嘴脸，也不愿意看到林大官人对自己如此礼貌！</br>汪员外辩解说：“我绝对不可能帮助杨巡抚！我愿意发毒誓！”</br>林大官人紧紧盯着汪员外说：“那他们几个呢？”</br>这句问话实在太莫名其妙了，让汪员外真有点糊涂。</br>另外几个人都是西商，关他汪庆这个徽人什么事？</br>林大官人悠悠的说：“你们都是定居扬州的客商，做的也是差不多的行当，难道仅仅因为地域之见，就没有半点同道之义么？”</br>汪员外一脸懵逼，不知道该怎么回话。</br>又听到林大官人说：“在我心目中，汪员外可是一个急公好义，舍己救人的豪杰人物啊。”</br>汪员外：“？？？”</br>你林泰来所说的人，确定是他汪庆？</br>但林大官人说到这里，就不再出声了，面无表情的看着汪庆。</br>机会已经给了，如果汪员外还领会不了自己的精神，那就可以无情的抛弃了！</br>虽然他林泰来并不需要过于聪明的人，但实在不聪明的人，同样没有使用价值！</br>注意到林大官人的目光逐渐冰冷，汪员外终于意识到，如果自己不做点什么，很可能就会永远失去林泰来！</br>那么林大官人到底想要自己做什么？</br>回想起自己的遭遇，又回想起林泰来对待自己的态度，汪员外终于领悟到了真相！</br>没有时间纠结了，汪员外用尽全身力气喊道：“我愿意将独生女，与林状元做异地平妻！就是我们徽人发明的那个平妻！”</br>当然，林大官人的意图并不只是这点，汪员外继续喊道：“我还愿意与林状元进行盐业合作！”</br>其他西商听着汪员外和林大官人谈条件，基本已经心如死灰。</br>林大官人至少还肯与汪员外谈条件，而他们连谈条件的机会都没有。</br>不过汪员外付出的这个惨重代价，说实话，还不如被林泰来弄死呢！也不知道汪员外图什么。</br>当然，如果就这么点事，就太小看林大官人套路了。</br>于是汪员外又喊出了最重要的一句话：“但是我也有交换条件，请林状元释放所有被囚禁的同道！”</br>其他五个西商朝奉顿时就惊呆了，这是什么及时雨？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道义存在吗？</br>汪员外超常发挥，悲天悯人的说：“哪怕他们都是西商，但毕竟关系到百十亲眷和上千雇工的饭碗啊！</br>我愿献出女儿和产业，只求林状元饶了他们，给他们一条活路！”</br>在说这话的时候，汪员外浑身散发着道义的光芒！</br>林大官人仿佛也被震住了，愣了一会儿后开口道：</br>“汪员外你想做好人，别人可不一定领情啊，也不一定念你的好。”</br>又距离上月票榜差两位了，这进进出出的真是。。。</br>(本章完)</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