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节·对立的虚像

    将军的名字是姜玉。

    任真看得出来,他很喜欢被称做是‘姜玉’,但所有人都只会喊他将军。

    包括任真自己。

    因为她有一种感觉,她感觉自己和姜玉……将军的距离,不应该这样近。

    他的身上有一种奇怪的疏离感,很淡,但相处时间越久,便越清楚明晰并且会在感官中膨胀。他从未将这片土地视作是他的故乡,他的归宿,他从不认为自己属于这里。

    他到底是什么人?

    任真思考着,她在思考的同时,身体没有丝毫犹豫地向着高塔前进。宏伟的人类城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极其壮丽而激励人心,她每一次飞向金黄穹顶时,都几乎要沉浸于这壮美之景。

    但目前的记录还依旧是零。

    因为她知道,自己每一次从人类城上方飞过时,要么背负着重大使命,要么要去觐见将军。前者自然不用去说,而后者……每次这么去做时,她的内心都是一片冷寂。

    ——他真的是人吗?

    任真还记得自己见到姜玉的时候,那时候的她,在详细的思考之后确定姜玉依旧是人。她因此而全心全意地支持着姜玉对北溪基地的整改和建设,虽然有没有她帮忙,都没有太大差异。

    而他也的确做得很好——在他的麾下,被救的民众一天比一天多,而跟随着他,为他作战的士兵。至今为止似乎还没有哪怕一人死去。

    自古以来没有哪怕一位将军能够做到这种程度。在姜玉统治的这数个月间,死者只会是因为犯下了无可饶恕的罪行——然而就连这样的个体也在急剧降低,因为炬火照耀之处,几乎没有人的心底能够藏得住负面情绪。

    任真飞行的速度下降了一点,她发现杨续也正在朝高塔飞行。她下意识地等了他一下,她从他的脸上读出了某种凝重的痕迹。

    自己或许也正顶着这样的一张脸?确实,任真从杨续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她知道自己肯定是发现了什么自己不愿意相信的事。而自己全身上下所有的细胞……啊,没有细胞。那便是执念结构,都在阻止自己将那一可怕的真相想起。

    或许这份阻力并非源自自己?

    ——还是多想想将军的事吧。

    作为和姜玉接触最多,最久的那一批人。任真觉得自己对这位突兀降临在基地里的访客有着独具一格的熟悉。她能够猜得出姜玉有一个地方要去,而他为了达成那个目的,或许什么都能够舍弃。

    也包括人类城吗?

    或许。

    人们的忠诚并不足以成为动摇他心中天平的砝码。因为人们的忠诚和期盼,对他都毫无意义。

    人类城根本就没有帮到他哪怕一点,从开始到现在,都是他在以一己之力拖曳着人类城向着复苏的曙光前行。所有的科技,所有的器具,从头到脚都源自他的伟力。他若是有所图谋那或许还算是一件好事,但很可惜,他目前还没有获得哪怕一点助力。

    ——他将大家……将所有人都视作器具。

    ——珍贵的,脆弱的,需要好好保护,然后放在橱窗里就可以的器具。

    ——他出于自身的愿望愿意拯救这破碎的人类世界。而他也只注重‘拯救’这一点。他没有,也不打算对这个即将被他拯救的世界抱有哪怕一丝感情。

    结论很清楚,认知很清晰。然而,无从改易。姜玉的意志宛若渊海一般庞大,想要对他有哪怕丝毫的影响,都至少要处于一个相对靠近的距离。

    心的距离。

    但却没有人能够靠近那颗孤高的心。任真知道人类城里有许多妙龄少女都期盼着那个位置。但只要她们试图踏出一步,便会立刻知晓那里并非是凡人所能够触及的区域。

    ——感觉……就像是重整了世界政府,组建了救世军的队长一样啊。

    ——走到了那么高位置,又要时刻面对灭世危机的队长他们。心中已经容不下太多的新进之人靠近。仅有的感情都被耗费在了故旧的同伴身上。而剩余的所有心力,都要用以面对自身的责任和需要背负的危机命运。

    ——姜玉的身边也有那样的人吗?她们……又在哪里呢?

    任真的双脚触碰到了炬火之塔的边界。一个模糊的古老理念,悄然从她的心底涌起。

    太上忘情,并非无情。而是情已纯化,只在旧有之心,而它者皆不可近。

    她抬起头,看向王座上的将军。将军的身侧并没有哪怕一个人在那里。随侍的王座使者不过是承载了他力量的智能傀儡。而没有任何一个活物或者死物,能够靠近他的那颗心。

    哪怕他其实需要有人关心。

    ——真可怜。

    一个逾越的想法悄然浮现,然后又立刻被她所掐灭。能够可怜王座之主的人不是自己,而那个人就算存在,也不会在人类城这里。

    于是她只是微微低下头,聆听将军的声音。

    “我感应到了危机。”将军的声音平淡,听不见有多少警惕。“一座极其强大的幻想地正在降临,而它对我们充满敌意。”

    应该是‘我’,而非‘我们’。因为没人感知到这份敌意。而缘由……哪怕任真不抬头,她也感觉得到炬火的金辉光罩外侧正不住泛起片片涟漪。

    “而我觉得,这座幻想地,应当源自于‘泛神庭’。”

    泛神庭,熟悉的名字。啊,的确,任真记得自己的队长所率领的救世军就是去讨伐了泛神庭。那是灾祸的根源,鬼怪的起点。而诸文明圈的天界被救世军在那一战中尽数毁灭,只剩下最后,也是最为强大的天庭。

    异样的感觉加深了。某种极度庞大的冲动,正在自己体内流溢。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金色的炬火辉光在指尖闪烁,泛起和外侧屏障规格相近的涟漪。

    “我怀疑你们所说的封印已被突破。真正的灾厄即将降临。”

    ——哦,然后呢?

    任真眨了眨眼睛。她感觉自己的脸在扭曲,内心却一如既往地平静。

    她看见王座上的将军愣了一下。而后,一侧的手轻轻抬起。

    “抱歉,是我疏忽了。炬火为你们带来了勇气,但这份勇气,太过充裕了些许。”

    辉光从两人的身上暂时地消散了。

    而下一刻,无与伦比的庞大恶意便从南方的天际狂涌而至。并在顷刻之间充斥了两人的心灵。恐惧和惊骇占据了久违的身心,而紧随其后的便是战栗!

    封印被突破了!?

    对,被突破了!因为自己居然想起来了!

    自己怎么可以,怎么能够想起来!!!

    任真哇地一下便是一阵干呕,杨续也脸色铁青,下意识地扭头向南看去。被归还的情绪就此成为了强劲的冲击。而下一刻,这情绪又在金辉中被九成地消去。

    “是天庭!必须,必须阻止天庭!”她语无伦次。“不,已经来不及……那个方向,那个方向是亚特兰蒂斯的方向!”

    情绪被再一次地压制,而几乎是立竿见影地,两人都恢复了冷静。

    ——果然是器具……橱柜里的精致器具。

    任真的心底,浮现出一句低语。但她立刻便摒去杂念,专注于自己能够做的事情。

    “我们能够做什么吗?将军。”她询问。

    而后,将军回应。

    “讲述一下你们所知道的。”

    “是。”任真点了点头。“六年前,我们的队长,世界上仅有的两位顶级灵魂者。裴羽和龚天骄率领救世军……”

    “裴羽和龚天骄?”姜玉的声音中有着上扬的尾音。

    “是……这是他们一直都在用的名字。”任真有些疑惑,但还是点头。“我和杨续在那时……”

    她又一次被打断了。

    将军注视着她的眼眸,注视着她的身心。

    “你……是任真?真实的真?”

    “是……”

    “不应该是这样。”她在将军的脸上第一次看到了凡人一般的情绪。“不该是这个……不该是这个名姓。明明应该是……”

    “难道这里……不是死亡开端?!”

    他的情绪在下一刻又被困惑抹平。

    “……死亡开端?”他并不记得这个名词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