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第百四十七章

    一步,两步……再抬脚的刹那,突兀地,顾琮感到周围无形的空气有了实体,向内,汹涌地挤压着他,几乎要将他整个碾碎。

    所幸,木石造就的躯壳远比血肉要坚硬,大脑嗡鸣,他已然听不清识海里的系统在说些什么,只机械般地想着,自己要带席冶下山。

    五指死死攥住青年冰冷滑腻的手,顾琮鼻尖甚至能嗅到皮肉被腐蚀的焦味,但他心里竟没有丁点害怕,反而冒出些酸涩的疼来。

    原来强如席冶,也会有害怕想要逃避的时候。

    一刻不敢松懈,他咬牙顶着那透明的壁障,像是要冲破一个过分坚韧的泡泡般用力,终于,如同被巨型史莱姆吐出的猎物,伴随着“啵”地一声脆响,包裹着他的重量陡然消失,顾琮无法自控地腾空,顺着惯性,和小小的白团子一块儿,划出两道优美的抛物线。

    也正是这一瞬间的失控,让屏障里的青年又被拖回去数寸。

    可很快,回过神的顾琮,便再次紧紧抓住那差点从自己掌心溜走的指尖,将这段时间练习的身法活学活用,堪堪在空中转了个身,结结实实地当了回肉垫。

    “嗤啦——”

    好似被一张贪婪巨口狠狠咬住,白衣异仙的外袍下摆凭空撕裂,而后,软软跌坠,摔进顾琮怀中。

    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席冶?席冶?”焦急地,顾琮唤了两声,却没得到回应。

    暖融融的阳光透过茂密的树叶斑驳洒下,他们仍在山中,却明显换了天地。

    急着检查青年身上的伤口,顾琮总算肯松开自己麻木僵硬的五指,等抬起时,他才发现,不知何时,衣袖下,他的右手到小臂,早已变回一截坑坑洼洼、嵌着玉石的枯木。

    微不可察地,席冶的呼吸慢了半拍。

    他其实醒着。

    但他有些懊恼,懊恼自己带着记忆重来,竟还没有上次做得好。

    最少上一次,顾琮没有看到他最丑陋的样子。

    “席冶。”短短片刻的晃神,对方又叫了他的名字,用那焦黑的木头指节,拨开他垂落的发丝。

    细密的血洞连同儡丝一道消失无踪,脖颈纤细,除开肤色苍白了些,瞧不出异样,包括衣袍,都完整如初。

    偏偏顾琮掌下大片大片晕染开的湿润殷红是那样真实。

    正当他准备解开席冶领口,瞧瞧对方有没有什么其他伤时,趴在他怀里的青年忽然动了动。

    触电般,顾琮的手向后一缩。

    “有没有哪里特别疼?你流了好多血。”压着他的青年身形单薄,轻得像纸,顾琮没敢乱动,声音也跟着放低放软。

    被询问的异仙却只是幅度极小地摇摇头。

    他看起来没什么力气,一声不吭,别说与顾琮对视,脸都一直低着,好似要把自己悄悄藏起来般。

    大概能理解对方在别扭什么,顾琮悬在空中的手,终是落在青年后背,虚虚拍了拍“我没怕,真的。”

    微风轻拂,山中静谧依旧。

    “……好吧,我承认,是有那么一点点怕,”安慰无效,顾琮决定坦白,“可一想到那是你,好像又没什么所谓。”

    “你现在很漂亮,非常漂亮,”大方给出最直球的夸奖,顿了顿,他补充,“当然,刚刚也很美。”

    摄人心魄,诡异且震撼。

    半响,指尖攥着他衣襟的青年开口,没头没尾,说了下山以后的第一句话“你觉得我的家人好看吗?”

    “……”犹豫两秒,顾琮蹙眉咽下打好腹稿的善意谎言,诚实地晃晃脑袋。

    贴着他胸口的青年淡淡“我和它们是一样的东西。”

    都是流云山的“孩子。”

    或者说,产物。

    所以,当席冶想要逃离,原本受他操控的怪物才会集体暴走,遵循流云山的意志,以牵连彼此的儡丝为媒介,嘶吼着将他留下。

    没有人希望他自由。

    于是,他永远无法离开。

    这便是未觉醒的席冶,最初想锻造本命傀儡的原因除了陪伴,他还需要一个在关键时刻拉自己一把的人。

    但他找不到这样的人。

    家人,误闯进来的修士,被他视作同类的沈清疏……一次次期待,一次次失望,他剩下的方法,唯有傀儡。

    相同神魂分裂出的半身,总会选择帮他一次。

    那时,谁又能想到,天意弄人,在原著作者笔下,他日夜用心血浇灌的傀儡,浇灌的希望,偏偏在功成的那一刻,被所谓主角的拥趸,鸠占鹊巢。

    “我和它们是一样的东西。”强调般,席冶重复。

    只不过,他更贪婪。

    贪婪地想陪着初来乍到的顾琮,好好瞧一瞧这世间。

    “不一样,”静静听完青年要说的话,顾琮斩钉截铁地反驳,“他们是泥沼……”

    “……你是泥沼里开出的花。”拥有鲜活干净的灵魂。

    最后一句他说的很小声,像是被自己肉麻到,又像是被迟来羞意的席卷,可无论心情多么复杂,他都没有退缩,而是认认真真讲完了它。

    伴着衣料窸窸窣窣的摩擦声,青年抬头望向他。

    雪肤,红唇,黑压压却盛满自己的凤眸,强大与脆弱交织,霎时间,顾琮仿佛真的看到了一朵花。

    而他,居然隐隐地,动了采撷的心思。

    “伤口,”胸口涌动的情绪让顾琮感到陌生,生硬地,他将话题拉回正轨,“上次用过的药我还留着。”

    左手撑地,倚在他怀中的青年借力,翻身坐到旁边。

    明明自己肉眼可见痛得要命,对方却第一时间看向他的手,问“疼吗?”

    “其实就算没有我,你也能出流云山。”傀儡并非真正的生命,总会找到些空子可钻。

    晃晃自己的胳膊表示无碍,顾琮似乎有些疑惑青年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想都没想,道“但你说你想下山。”

    所以他要带对方离开。

    席冶清楚对方说的是实话。

    刚刚那样危急的情况,只要顾琮心生厌憎,心生犹豫,纵然仅仅是一秒,都会被怪物集体的意识污染。

    “能动吗?先把衣服换下来。”指指对方少了一大块下摆的外袍,顾琮提醒,小心将掉了好多根羽毛的白雀捧起来。

    接着,他仔细打量过周围的环境“我们这是在哪儿?”

    难得被问住的席冶“……不知道。”

    “应该在流云山附近。”

    整整两世,他还是第一次走出流云山,尽管曾用神识扫过大半个修真界,可上帝视角,总归和亲眼所见存在着差别。

    “满月,是所有怪物灵力最强的时候,包括我自己,”缓了缓神,嫌弃地,席冶伸手去解外衫的腰带,“流云山自成一界,外面是白日,并不奇怪。”

    消耗过大,他说起话来比平常更轻也更慢,迸溅的血液由内向外,眼见青年细白的指尖有继续向里的趋势,顾琮唰地转身。

    ——他穿的是法衣,阵纹未毁,倒没有弄脏。

    约莫是被脱缰野马般的剧情吓到,此刻,顾琮识海格外安静,愈发衬得背后响动清晰,好似能将青年的一举一动,尽数勾画出来。

    无意识地,他缩起自己枯木般的五指,握紧又松开。

    白纸黑字的剧情被更改,初次上岗的顾琮有些茫然,更多的却是种挣脱束缚的喜悦,让他整个人都松快起来。

    1101更是险些数据崩溃【席冶!你存心吓我是不是!】

    【碎了块世界意识而已,你又不是没听过,】语气轻描淡写,席冶应,【流云山的屏障竟是这东西,怪不得以前的我挣不开。】

    针对精神的攻击,既虚又实,险些放干他的血液,却不见任何伤痕。

    元神前所未有地疲倦,席冶挥袖,调动近乎枯竭的灵力,眨眼换好衣衫,紧接着,便像被抽干所有力气般,双腿一软。

    随缘闭眼,就在席冶放任自己摔倒的前一秒,有谁脚步飞快,伸手接住了他。

    “儡丝呢?”全然忘记被反派操纵也是一种束缚,顾琮相当有身为傀儡的自觉,道,“你应该拉我过来。”

    恹恹地,席冶回“断了。”

    “僵持太久,连接山里的那些都断了。”慢吞吞抬手,他指间仍有儡丝缠绕,最长的却仅有一根。

    “只剩这么个独苗,”揶揄地,席冶懒懒,“舍不得。”

    顾琮便明白,这人又在逗自己玩。

    偏他的一颗心,竟真随着对方的话起起伏伏,得知儡丝断掉的一瞬,甚至生出大块大块的空落落来。

    这很奇怪。

    是他以往十八年,从未尝过的滋味。

    清楚当下最重要的事就是找一处安全的地方落脚,让席冶休养生息,顾琮强行压下纷乱的思绪,怀里揣着白雀,他短暂地松开席冶一秒,弯腰,背朝青年,示意对方勾住自己的脖子“御剑飞行我尚未学会……”

    话音未落,青年被宽松袖摆遮住大半的手,便交错搭在他胸前。

    视角受限,他瞧不见身后的情况,只得尽量克制胳膊动作的幅度,谨慎穿过席冶膝弯,托稳,轻轻地,向上颠了颠。

    密林深深,像是猜到他的茫然,青年低低笑了声,温凉的吐息拂过他耳垂“走吧。”

    “随便你想去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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