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章小事不卖人情
一辆看起来颇为寻常的马车在长安城的大街上缓缓经过,好像每个人都很熟悉这辆车似的,走在街上的行人会自然而然的朝着马车行礼,对面驶过来的车马也会尽量往边上多靠靠,停车等候,待这辆马车过去后才继续前行。赶车的是一个看起来已有五六十岁的老车夫,身上穿着的也不是什么名贵的衣服,他真的只是一个车夫,可他应该是这长安城里最有名的车夫了。徐公的车夫。徐公的马车和他的人一样简朴,这辆车已经用了快二十年,车厢看起来已经十分老旧,不过依然牢靠。只要徐公在长安,车就会沿着这条固定的路线每天走个来回,二十年了,百姓们都已经熟悉了这个画面,也熟悉了车夫,更熟悉了徐公的早出晚归。人们已经好像忘记了,徐公成为大宁第一任宰相的时候年纪其实一点都不大,人们似乎也固执的认为,年纪不大的徐公也是他们心目之中最为慈善的长者。马车里的徐绩盘膝而坐,双手放在膝盖上,他的呼吸很平顺,显然也修行过一些道门心法。只是他平日里太忙了些,除了呼吸吐纳的事,也就抽空能练一练八段锦。他已经做了二十年的宰相,他依然不是个老者,看他那张脸,没有人会觉得他超过四十岁,可看他那一头花白的头发,又会让人觉得他早已苍老。在徐公对面坐着一个看起来二十几岁的年轻人,端端正正的坐在那连呼吸的声音都刻意压的很低,因为他知道徐公确实太操劳,每天在车里盘膝调理呼吸的这点时间就是难得的休息。车轮碾上了一颗不大的石子,马车微微晃了晃,徐公睁开眼睛,对面的年轻人连忙把早就准备好的一条毛巾递过去。车里有火炉,所以一点儿也不寒冷,长安城这天气再怎么凌厉,也攻不进这老旧但坚固的车厢。年轻人始终让热水保持着温度,也时刻准备着把泡好的热毛巾拧干一些递过去。徐公接过毛巾后敷在脸上,这位已经手握朝廷重权二十年的男人缓缓吐出一口气,毛巾还在脸上盖着,嘴那个位置把毛巾上的热气吹起来,这位权臣,在这片刻像是在吞云吐雾。“衍笙。”徐公问道:“江南道旧山郡的案子,你怎么看”名为申屠衍笙的年轻男人微微低头回答道:“先生,弟子觉得这事就是奔着先生来的,先生在江南巡视的时候什么事都没有,先生才回京旧山郡就出了那么大的案子,要说巧合,弟子是不信的。”徐公嗯了一声后问:“理由呢”申屠衍笙道:“这两年来,关于陛下对先生越发不满的传闻闹的沸沸扬扬,所以有些人就会胡乱猜测,陛下是不是觉得先生现在做事已经不得力了,还有人猜测,陛下要去掉的不是先生而是宰相之位。”盖在温热毛巾下的徐公没有回应,也没有什么表示,可申屠衍笙却马上就感觉到了徐公的不满,这不大的马车里顿时就产生了一种让他心慌起来的压迫感。“弟子错了,弟子不该说的那么远。”申屠衍笙整理了一下措辞后继续说道:“先生在江南道查吃空饷的案子,人还在半路,江南道就出了屠村的事,隐隐约约的,和旧山郡赈灾有所牵连,先生恰巧就在江南道,赈灾的事先生也算亲自过手,所以弟子看来,一是故意造出来这么个案子,好以赈灾的事为借口给先生身上扣个天大的罪名,二是转移军队吃空饷的事,让陛下只盯着先生一人。”徐公还是没有回应,呼吸似乎又恢复了刚才的平顺。申屠衍笙道:“不过这事其中也有个耐人寻味的地方,就算这案子发了,也不好引到先生身上,先生清清白白,赈灾的银款粮物资也没有一丝一毫的问题,他们造出来这么大个案子,到底是图谋什么”徐公伸手把脸上的热毛巾取下来,申屠衍笙连忙接下来又在温水里泡了一会儿,拧到半干,第二次递给徐公。徐公擦了擦脸,擦了擦手,随意把毛巾放在一边。“你看事总是能看到要紧的地方,但你看事又总是看不到更深的地方。”徐公接过来申屠衍笙递给他的药膏,他在手上搓了搓然后涂抹在太阳穴上。“江南道这两个案子,其实可以归于一处。”徐公道:“你有没有想过,吃空饷的那批人,和死在水灾里的那批人是不是有什么关联他们究竟是单纯的要针对我,还是想趁着水灾这个机会把隐患都抹掉,又或者,这看似的天灾水祸是不是**”申屠衍笙的眼睛骤然睁大,脸色也微微变了些。“先生的意思是,那些被毒死的村民和吃空饷的事有关,为了掩盖此事,有人故意让羊河决堤,但他们又不放心,唯恐那水淹不死整个村子的人,所以提前下毒......”申屠衍笙的嗓音都在发颤了:“他们好大的胆子!”徐公轻轻揉着太阳穴说道:“你刚才说,朝中有人猜测陛下要去掉我,或是去掉宰相之位,这些......恰恰是陛下希望看到的。”他睁开眼睛看了看申屠衍笙:“你是我诸多弟子之中悟性比较愚钝的一个,所以我才把你留在身边,让你出去做官也不是不行,可你啊,做小官还可以,做大官就吃力了。”申屠衍笙俯身道:“弟子自知鲁钝,但弟子也因此而能留在先生身边,恰恰是弟子天大的福分。”徐公满意的微微颔首:“你性子里最好的一点就是不骄不躁,再跟着我多历练几年,学的多些,透彻些,我就放你出去做一方父母官,等到你自己做了官,你才能理解做官的不容易。”申屠衍笙道:“弟子还是更愿意在先生身边服侍,做官太累了,弟子见到的先生是整日都在操劳的先生,这样的官弟子实在是......不敢做。”徐公忍不住笑了笑,申屠衍笙还是会说话的。于是他决定,趁着还没到家多点拨这弟子几句。“陛下的手段,哪有那么肤浅。”徐公缓缓道:“陛下让朝臣们,甚至是百姓们都看出来,他可能要拿掉我的宰相之位,如此朝中必然不安稳,这是毫无道理的事,陛下为何要做”申屠衍笙试探着问道:“陛下就是希望那些希望大宁朝廷不安稳的人自己跳出来”徐公道:“陛下喜欢看到我们这些做臣子的自己斗,前些年文官和武将斗,斗了个什么下场该拿掉的人全都拿掉了,而为了避嫌,连唐大将军都请旨去了西北练兵。”“没两年,又是楚时候的旧臣和大宁的新臣斗,斗来都去,结果呢多少人因此而丢了性命,朝廷里那些尸位素餐只想着争权夺利的败类被齐刷刷的砍了一批。”“现在,陛下又让满朝文武都觉得他对我不满了,这时候跳出来的人,你且看着,又能有什么好下场”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徐公自己都觉得有些话多了。他再次闭上眼睛:“让他们闹去吧,闹到最后笑的人是不是我,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肯定是陛下。”申屠衍笙到:“幸好廷尉府那边还是公正的,陛下让张汤派人去江南道接手案子,而不是让刑部和大理寺的人去,就说明陛下对先生依然深信不疑,那些人跳着脚的闹,那就闹,闹到最后他们才知道陛下对谁才最看重。”说到这,他又试探着问了一句:“要不要弟子和江南道的官员们知会一声,让他们尽力配合廷尉府调查尤其是不能只查屠村的事而不顾空饷案。”徐公微微皱眉:“多此一举!”申屠衍笙连忙俯身:“弟子错了。”徐公道:“张汤办事历来不偏不倚,他是唯一一个不可能参与党争的人,屠村案和空饷案,张汤都会查个水落石出,你让人去江南道打什么招呼”申屠衍笙头压的更低了些:“是弟子胡言乱语了,弟子确实愚钝,只想着替先生分忧,却总是办错事。”徐公道:“这案子不用管,如你一般心思的大有人在,谁若过来献殷勤,你都如此回答就是了。”申屠衍笙道:“是,弟子谨记。”他再次抬起头,小心翼翼的说道:“这次负责查案的除了高清澄之外,还有一个原本没听说的叶无坷,突然就声名鹊起,这一年来,没有一个年轻人的锋芒能盖过他,此人将来应该是前途无量了,所以弟子要不要提前和他打个招呼”徐公眉头微皱。申屠衍笙道:“可以不让下边的官员过于殷勤的与廷尉府的人接触,但对于叶无坷这样的新秀可以多结一些善缘,让叶无坷办案的时候知道知道,他办案顺利是徐公帮了忙的。”“衍笙,你让我失望了。”申屠衍笙吓得不敢再坐着,离开座位就在马车里跪下来。徐公语气微寒的说道:“陛下信我用我,就是因为知道我做人做事是个什么样子,我刚才说,张汤是最不可能参与党争的人,我就是第二个......你居然想着替我去拉拢一个后起之秀,是想让人猜测我怎么了是真的要失势了,都不择手段的拉拢新秀了”申屠衍笙脸色发白,连头都不敢抬。徐公缓了缓后说道:“你记住,在朝为官确实不能不顾及着人情世故,可一个后起之秀需要我去卖个人情给他在我这个位子,做人做事都要谨慎再谨慎,叶无坷再怎么风头无两,也不值得我去主动示好,小人情的事没必要去办,雪中送炭的小人情也是小人情,没人会铭记于心还感恩戴德,锦上添花的小人情......那就更没必要。”申屠衍笙跪在那,不住点头。良久之后,徐公道:“你总说喜欢留在我身边,可其实你的心早就在外边了,你不是想给我去送个小人情,你是想给你自己结善缘铺新路,罢了......你若愿意去多接触一下这所谓的后起之秀那就去,顺便把屠村案和空饷案都尽快做个了结。”他摆了摆手:“去吧,办好了,我放你出去做个县治。”..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