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所谓伊人

    到了七月下旬,宫里已经凉意渐起,穆晏清晨起前往景仁宫请安的时候,还要加一件薄薄的披风裹着。一来是秦佩英实在起得早,又很少乘轿辇,一起穿梭游走在深宫内院中,总是能感受到风吹草动。

    二来是穆晏清自己察觉到,大蔚可比从前待过的影视城凉快多了。她偶尔在寂静中会想到,影视城可以时常换搭景和剧组,什么眼泪和欢笑都只是表演。而如今所处的地方,虽说目之所见的喜怒哀乐也未必真切,但是这里的悲欢离合一定沉淀得厚重。

    当红墙灰砖沾染太多的孤寂和离愁,自然就多了一些悲凉。

    穆晏清知道,前有敬贵妃不知道在什么角落算计着让她犯错,后有沈莲一上来就成了对家,近来干脆都躲在永寿宫,反正有秦佩英在坐镇,她们再放肆也不敢胡来。

    倒是姚既云听说了那件事情后,看不惯沈莲那副高高在上的做派,破天荒地过了永寿宫坐了两回,且回回都没有空手而来。

    姚既云和秦佩英倒也算一文一武的互补搭配,头一回见面叙话有些生疏,可姚既云一看到秦佩英在正殿挂着她的字画,心里就一阵骄傲,便更愿意放下架子和秦佩英多说几句。穆晏清一开始还不敢插话,听着她二人在阴阳怪气互相骄傲,心里又想到永寿宫只怕会登上后宫的热搜,心里就又高兴又又得瑟。

    一回生二回熟,姚既云和秦佩英两个不同程度的恋爱脑,总算不至于一见面就相互争皇上更喜欢谁,勉强还可以有几句聊到一起。姚既云走的时候,秦佩英特意推了一把穆晏清,让穆晏清送她出去。

    姚既云明知她在后面也视若无睹地先走出去了宫门外,才回头和穆晏清说:“穆答应且留步吧,不必再送了。”

    穆晏清面对她不冷不热的态度,只好淡然笑着,说:“能送一送晔妃娘娘这样的贵客,是晏清的福气。”

    “你也不必在这里嘴甜,你们永寿宫可不缺贵客的。”

    “贵客即使有,可也未必人人都如娘娘这样真心实意过来交朋友。”穆晏清看着她说。

    姚既云定睛问:“本宫送你的东西怎么不见你戴过?是不合心意?”

    穆晏清凭借揣摩台词的功力,至少可以判断出姚既云问的这话并非是敌意,亏得她留心到自己从未戴过那些首饰。穆晏清有些不好意思地顺手摸了摸头上的发饰,说:“不不,娘娘赠与的东西当然是宫里数一数二的好,正因为那些东西如此名贵,且包含了娘娘的心意,我粗人一个,才不好戴在头上,唯恐弄坏了。”

    姚既云不屑道:“饰物就是用以让人锦上添花的,就算坏了,也是成全一番用处,换一批就是了,不然一直藏着掖着不见天日,又有何用呢?”

    穆晏清走近了些,不想让旁人听去,说:“首饰这么好看,应该戴在如娘娘这般才貌双全的人身上,皇上看了也会高兴。嫔妾自知无才无德,再多金银珠宝堆砌也是个草包。”

    姚既云颇为满意,说:“宫里的女子哪个不为讨得皇上的欢心?你若有这样的心思,本宫也不怪你,送给你的小玩意儿可不是让你想这么多的,当然,也不是让你得寸进尺的,可以在本宫面前肆无忌惮的。”

    “娘娘说得是。永寿宫一直盼着娘娘的到来,娘娘若是得空了,随时过来坐坐。”

    姚既云刚才兴致高一些,多吃了几口糕点,便让候在永寿宫外的轿辇都退下,干脆走回去储秀宫。

    芙蓉池中的荷花已不及盛夏那样灿烂,御花园的人知道晔妃夏日常来池边练舞,已经绞尽脑汁在保留池中的花。

    同样知晔妃喜欢在池边跳舞的,还有李煜玄,他正往芙蓉池走去,卫凌跟在后头笑着调侃:“皇上,晔妃娘娘肯定想将最美的舞姿奉献给您欣赏,您这会儿过来瞧了,可不是白费了娘娘的心思?”

    李煜玄顿时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有些心虚,说:“你再这么多废话,朕就把你扔下去池里。”

    卫凌嘿嘿笑着不敢再吭声。

    “敬贵妃说偶然见过几次晔妃在这儿,可谓天人下凡,朕只远远地看一眼就好,不让她发现不就得了?”李煜玄自顾自地安慰道,“再说了,反正也是给朕看的,何必藏着掖着这么严实呢?”

    待走近了芙蓉池,一股琴声飘然而至。随着池边浅水处的残花枯枝映入眼中,那琴声也顿时转入婉转又凄怆的境地。细细听来,像是隔着朦胧树影中,那曲声正在细细诉说着心里的愁绪,曲已近而愁未了。

    李煜玄的神色黯淡下去,在池边占了站了好一会儿,直到一曲终了才缓缓回过神,往池中央的水榭迈去。

    那琴声再没有响起,弹琴之人正背对着李煜玄走来的方向,再没有拨动琴弦,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愁肠中。她一身飘逸出尘的白衣,头发只挽着一支玉簪和一支莲花钗。凉风吹过的时候,白衣飘起,恍然若误入人间的仙子,留下袅袅琴音便要离去。

    李煜玄走到她身后,挺直了腰背站好后,又担心贸然出声会吓到了美人,便先轻咳了一声,接着说:“佳人如此愁绪,所为何事?”

    那纤薄飘起的身影隐隐一僵,低下头回眸一看,脸上霎时略过了从好奇到惊慌的神色,深埋着头立即跪下行礼,“不知天子驾临,有失远迎,请皇上恕罪。”

    李煜玄被她惊慌又羞怯的模样惹得心中一阵暖意,柔声道:“朕未见过你,你如何一眼认出朕是皇上?”他再仔细看了看,恍惚觉得这女子的眉眼与皇后有几分相似,依稀是见过却想不起来。

    她知道李煜玄在打量着自己,将头压得更低,“回皇上,臣女沈莲,是皇后娘娘的表妹,从前入宫曾有幸一睹龙颜,不敢忘却。”

    李煜玄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易桂华曾提过的那位沈姑娘,“如此说来,你也是朕的表亲,起来说话。方才的琴声身为哀愁,如今再一直跪着,回去只怕要生病了。”

    “谢皇上体恤。”沈莲这才轻提着衣摆起身,往后挪了几步。

    李煜玄看到她如此一身白衣,淡妆素裹,说:“朕今日过来芙蓉池,起初还觉得池中败花甚多,如今看来,倒像是沈表妹揽尽了一池的花色,如此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果真是莲之气节。”

    沈莲脸颊微红,抬起一池秋水般的眸子说:“谢皇上谬赞。臣女只是觉得,盛夏绚烂,如今也将近尾声,如此清新之色,还能让自己心思沉稳些,不至于浮躁多思。”

    李煜玄认同地点点头,说:“既然想心思沉稳些,为何方才的琴音袅袅却尽是愁绪?”他走到琴方才沈莲所坐的旁边,抚了抚琴弦,隐约还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怡人香气,不由自主地又回过头看着沈莲,等着她回答。

    沈莲和皇后有些相似,肤若凝脂,眉眼又比皇后上挑一点,似乎可以若有若无地勾人心魄,她却总是因为羞怯微微低着头,将那点动人心魄的媚藏得更不真切。皇后是长年累月磨练出来的端庄,而沈莲便是闭月羞花般的精致,李煜玄才明白,难怪以易桂华的美貌,都要对沈莲夸上几句。

    “皇上,心若是不安稳,借琴音可以排解一二。臣女的雕虫小技,让皇上见笑了。”

    李煜玄这才记得,易桂华说话,这位沈姑娘还未定下人家。

    沈莲看他在若有所思,说:“臣女不敢扰了皇上的兴致,先行告退。”

    她低头行礼时,几缕碎发随风飘在额头间,更添几分愁绪与凄美。沈莲挪着步伐走过去想将琴抱起来,却不妨琴忽而从手中滑了一瞬,惊险的刹那中,李煜玄眼疾手快,伸手强而有力地连同沈莲惊慌失措的双手也一把抬稳了。

    沈莲在近在咫尺的距离中犹如受惊的小白兔,却又突然生出一丝不知者无畏的勇敢,反而不惧怕眼前的猎人,抬头与李煜玄四目相对了一瞬,细声道:“多谢皇上。”

    李煜玄失神了一下,沈莲轻轻使力,他才察觉要松开手。

    沈莲怀抱着琴,摇着婀娜的步子离去。李煜玄对怀中存留的味道还依依不舍,正深深地看着佳人离去的背影。沈莲在他的凝望中也回头看了一眼,衣袂拂动着像是误闯此地的仙子,揽进了一池的花色便飘然而去。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李煜玄回味着今日的惊鸿一瞥,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提笔写下这十六字。

    卫凌知道李煜玄的心思都给勾走了,在李煜玄停下笔后,问:“皇上,这幅字,可是要……”

    “是,你送去……”李煜玄的确也是这么想,正要一挥手,让卫凌送去景仁宫给沈莲,可是转念一想又停下。他得顾及皇后的颜面。

    细想一层他就觉得有些失落,扯了扯领口,又喝了口茶后,对卫凌说:“送去储秀宫。”

    卫凌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问了一遍:“给晔妃娘娘?”

    “是,”李煜玄一挥手,“快去吧,到了储秀宫别多嘴。”

    卫凌自然知道,皇帝是提醒他不要将今天的事情说出去,急忙点头道:“奴才遵旨。”

    姚既云突然收到了皇帝的赏赐,看上面的每一笔都觉得是李煜玄表达的宠爱和思念,喜不自胜,命人把殿中的一副字画取下,换上李煜玄赏下来的这幅。

    杨贵人听到了外头的动静,自言自语道:“刚赏了封号没多久,皇上今日又赏她一副亲笔字画……”

    如此盛宠,还不知什么时候轮到她头上。杨贵人只能叹惋,她一没有姚既云的出身和才华,二没有姚既云的一番深情款款,所以进宫几年了也只是不温不火。姚既云对皇上用情至深,而且也看不上像自己这种胸无点墨的,杨贵人早知是指望不了她会提携自己,只能再暗中依靠易桂华。

    在后宫中没有宠爱和儿女依靠,就只能是卑躬屈膝地过日子。

    易桂华听了杨贵人的告知,满不在乎地抬眼看了看,挖苦道:“本宫还以为,贵人怕了晔妃的气势,不敢再与本宫有往来呢。”

    杨贵人陪笑着说:“娘娘这是说的什么话,若不是娘娘的暗中照拂,嫔妾只怕一年到头都没机会给皇上请个安,更别提侍寝了。嫔妾怎敢忘了娘娘的恩德?”

    易桂华挥了挥手,说:“坐下说话吧。闻铃,上茶。”

    杨贵人这才松了松。

    “你素来在屈居晔妃之下,没少受委屈,本宫也知道的。她对皇上一往情深,依然不愿意分出去一丝半点的恩宠,幸而本宫还有些余力偶尔帮一帮,否则你的日子可不知道要怎么难过了。”

    易桂华无端强调起这些事,杨贵人急忙又千恩万谢了一通,说:“嫔妾没齿难忘,娘娘若有用得着的地方,嫔妾都是没有犹豫的。”

    “知道你有心了,巴巴地跑过来告知本宫。”易桂华接着问:“卫凌把东西给她的时候,可还说什么没有?”

    杨贵人说:“嫔妾也悄悄听着,卫凌没说别的,只交代说皇上嘱咐将东西送到晔妃手里。”

    易桂华没有去梳理当中的不合理之处,只羡慕道:“晔妃膝下无子,依然稳居妃位多年,如今还能更上一层楼,而皇上对她的宠爱只增不减,可真是你我都盼不来的了。”

    杨贵人宽慰道:“娘娘不要伤怀,四殿下和六公主都聪明伶俐,皇上如此重情重义之人,心里定是时常牵挂娘娘的。”

    “我和妹妹说句私心话,皇上心中再如何牵挂我,也敌不过别人联手去分了皇上的宠爱,今日这个去那个宫里坐坐,明日那个给这个送送礼,常来常往的这般热闹又团结。我孤身一人,又怎敌她们一起联手呢?”

    杨贵人说:“娘娘可是说晔妃近来和永寿宫多有往来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