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十五章:本命常轲

    鼯鼠本名叫:常轲。

    1983年,他考上了瀛州市最好的中学,那时候,未来看起来一如既往的光明,父母都是部队中层军官,在物质匮乏的年代,他的生活条件比多数同龄人强,学校升学率在省内首屈一指,为期不远的名牌大学招生在等待着他。

    除了必修的学业,他常常从图书馆借来的各种书里孜孜以求。

    一年以后,按规定文理分科,从个人爱好出发,他本意是选择文科,当时流行的一句话——“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他父亲强令他选择了理科班。

    很久以后,他都坚持认为父亲过于迷信流行语给他的人生带来很糟糕的阴影。比如“棒打出孝子”,让那个爱打老婆孩子的东北籍军人找到了合理依据。

    常轲在他的拳打脚踢下学业突飞猛进,不喜欢的理科也被他读得像模像样。

    他和室友在夜间的宿舍里用超短波收音机收听时有时无的境外国际新闻,得知苏联领导人、前克格勃头子安德罗波夫去世,那个高干家庭出身的同学反应强烈,令他第一次知道有些貌似与己无关的国际事件会令同龄人这么关注。

    其中发生了几件大事,美苏开始星球大战,冷战发展到顶峰;

    英国和阿根廷展开马岛战争,英军完胜;

    中越边境持续不断的局部战役;

    中英多次关于香港回归谈判。

    另外,有个没有太引起少年们注意的事情,就是国内出版了《邓伟人文选》。他每天放学就窜到图书馆,半懂不懂地读完了这本汇集了当代政治、社会、外交问题的著作,其中邓伟人接受意大利女记者法拉奇的采访一文让他大开眼界,明白了外交上含蓄的锋芒竟然可以这样精彩、智慧。

    常轲高三那一年,对社会问题开始有了自己的想法,他不知道这些想法的对错,就用辩论的方法观察别人的看法。

    一次政治课,老师提出隔天到来的“学雷锋纪念日”大家应该做些什么。

    他不以为然地说,这是一个“主观为自己,客观为他人”的社会,被老师认为是大逆不道,当了一回了大多数同学的众矢之的,其余的则陷入思索的沉默中。

    这样的事发生几次以后,他似乎就不知不觉地被贴上了另类、异端的标签。

    高考将如期而至,他并不像其他同学一样日以继夜地准备,因为他已经沉迷于谈恋爱了,当时,有“谈”的机会已经实属难得。

    他“爱”上了一个实习的物理老师,尚未大学毕业的女老师穿着蓝白相间的海魂短袖衬衫,在做实验课的时候,凸显出挺拔的胸部,令少年浮想联翩。

    可惜的是,他还没来得及向老师表述爱意,老师的实习期就结束了。

    他的高考成绩在这一届学生里属中上,意外的是,他这个理科班学生竟然获得了当时全省唯一的作文满分成绩。

    他下了决心,要自己决定未来的方向。

    毕竟是名校,国内各名牌大学都派来了招生老师。他主动找文科专业的老师沟通,最终被滨城大学的外语专业录取。

    收到录取通知当天,常广亮恼羞成怒,这个“逆子”敢于违抗,意味着刚刚步入成年就开始挑战权威,他再一次准备对常轲拳打脚踢。他的妈妈和妹妹一如既往地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地等待着这场暴打的发生。

    他一边收拾衣物,一边回头面对狂怒冲过来的中年男人——这是个一直令他恐惧战栗的男人。

    常轲冷冷地说:“常广亮,你再这样我就还手了。”

    那个擀面杖在离他脑袋十几公分处戛然而止。他看到父亲的眼神从愤怒转为震惊,最后是伤心和一丝恐惧。

    他背上装满衣物的编织袋,背上装着几本旧书的书包,从举着擀面杖、呆立的父亲身边,从惊愕的妈妈妹妹身边,大步流星地走出家门,走进夜色,走进不可知的未来。

    这一走就是十年。

    他数过几年存下来的压岁钱,有一百二十块,加上离家出走后伤心的外婆给的三百块,足够办入学手续。

    常轲是个喜欢在数字方面精打细算的人,剩下的钱足够三个月在校园里体面的生活费。从今以后,他必须想办法自己养活自己,逃离了心惊胆战的日子,这个少年人觉得是逃离了监狱。

    跟着这样的老爸十八年,这是什么罪,刑期够长的,他自我解嘲地想。

    虽然没见过真的监狱,但他能想象,监狱也不比他的生活可怕。常轲没有一丝后悔,甚至因为获得解放之身而欣喜若狂。

    他坐轮渡到主城区对面的鼓浪屿,夏季到了尾声,海风依然炙热,流出的汗水腥咸,眼镜不时从鼻梁上向下滑,他撕一小块纸巾贴在眼镜鼻托和鼻子间,滑稽但有效。常轲在路边小摊上,叫了两瓶啤酒,炒一碟海瓜子,一小份海虾和一盘青菜。

    听着日间的海涛声,他憧憬着必将来临的黑暗。

    他没有明确的信仰,没有生活上的导师。

    教材仍然是十年如一日的陈词滥调,课外书籍极其匮乏,很多后来影响深远的经典还在翻译之中,而社会发展已经远远跑在教育前头。

    个体户、万元户的地位开始高于知识分子和干部,比起公务员寒酸的、仅够养家糊口的微薄工资,那些因为失去受教育机会而提前走入社会的无产者一夜间腰缠万贯。

    家长和学校还在苦口婆心地灌输诚实的宝贵,生活已经以狡黠、欺诈来较量成败,以成败论英雄。

    他没有社会经验,不认识学校高墙以外哪怕一个人,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穷学生。那个时代,社会治安及其糟糕、混乱,他的想象力根本不能接近将要面临的欺骗、暴力的人生,他能够估计到的黑暗中还仅仅是暗流涌动,还没有惊涛骇浪,更不能想象将经历无数次的死里逃生。

    但是,顽强的求生欲已经深深在他体内植根。

    接下来两年,他平时过着平凡的大学生活,一到周末,他就开始在城里寻找一些价格差异大的物品倒腾。

    在火车站附近,他发现一个百货店卖一种奇怪的粗大烟卷,盒子上注明叫“巴山雪茄”,很少人知道雪茄这种东西,他二毛七一盒买回来,一块钱卖给学校附近的小卖部,很快,每个月他就能卖100盒,有70多块的利润。

    周末,他在校园里搬一张书桌,代接胶卷冲印,然后坐车去城中心冲印,这样每个月也有近百元的利润。

    寒暑假别人回家,他去滨城海员俱乐部当兼职翻译。

    当时这个单位是企业化经营,但办了一个特殊的部门叫接待科,摇身一变成事业单位,每年节省过百万的税收。

    所有来滨城港口的外籍海员都要接待科的导引才能进城区游览消费。每天兼职工资才20块,但是每次上船常轲都油嘴滑舌地诱惑那些船长带着船员们去“旅游观光”。“Sightseeing”成了他的口头禅,他串通了一些专门宰客的店主,把三毛多的啤酒卖出三块,获取回扣。

    为了能挣到这些不太体面的佣金,他不得不把城里几个景点的英语指南背得滚瓜烂熟。这样每个月他又多挣三百多块。

    这段兼职工作持续时间不长,除了积累了一笔可观的现金,足够他投资做点新买卖,他认为最大的收获是练就一口流利的口语。虽然那些来自世界各地的海员的口语都带着各种口音,但他们的对话往往持续整天,还要同时跟多人交流,投射进到日常生活的各个方面,以至于后来他从电话中就能判断出对方是哪国人。

    那个时候的大学开始实行英语考级制,他对那些轻松考到四级但从来开不了口的同学嗤之以鼻。

    知识只有在被使用的时候才产生价值。

    三个月以后,他就拿着两千块的存款,坐了一昼夜颠簸的渡海船回到瀛州,瀛州的高第街是名动全国的服装批发市场。

    酷热的城市里,他挤在散发着汗臭的人堆里,在南腔北调的讲价声浪中,发现他认为潮流时尚又有利可图的衣物。

    回到滨城,他找到十几家刚刚开始摆夜市的店家谈合作,店家本小利薄,乐于有人先行铺货。

    投机倒把了一段时间,他开始找几家小的成衣店,按照市场受欢迎的样品定制。

    不到一年,他就已经存下来七万多的现金,比他父母一辈子的存款还要多。有了钱,他在买书的时候再也不吝啬。

    不用上课,不做生意的时候,他就泡在学校图书馆里直到关灯。

    如果有高年级的各种讲座,一定会出现他的身影,他如饥似渴地旁听各种演讲、辩论,回来就查资料求证各方观点的来源出处。

    他读了两块钱一本卢梭的《论不平等的起源》、阿奎那的神学著作,五卷毛选;读过尤金奥尼尔的剧本全集、柳鸣九译本的萨特的《存在与虚无》和加缪的所有剧本。

    他尤其感兴趣布莱希特和斯坦尼斯拉夫的戏剧体系,细细品味表现派和体验派的区别。

    他在校门口租了一个农村屋的小房间,只为了安心读书,不受同龄人的干扰,平时学校宿舍和村屋两头都住。

    寒暑假别人回家,他买足每周的快食面、啤酒,不分昼夜地阅读那些大部头的哲学、心理学、文学书籍。

    他在书本里的阅历与日俱增,行走过了很多国家,经历了很多历史事件,向拿破仑、伟人、叶卡琳娜沙皇、希特勒、丘吉尔取过经,和历代人物对过话。

    他设身处地想象在同样的环境下自己会怎么做,他向基督山伯爵、考利昂甚至风清扬讨教,在浩瀚的书海里拜会了大仲马、福柯、叔本华甚至禅宗六祖。

    他不需要知道为什么读书,他只知道,读了这么多未必有用,但是真有需要的那天到来,如果没读过书,自己一定会后悔。

    而且,目前他除了读书,别无他选。

    他幻想,自己将成为光明正大的成功商人、文学家、哲学家、心理学家,甚至艺术家。但是他没有基础,能够做什么艺术呢?

    他可以做个摄影家,不需要艺术功底,对技术问题,他自信满满。

    他要在这个有限的人生里,大肆张扬地活着。

    大三那年的暑假过去,抛下刚刚读完萨特那本厚重的《存在与虚无》,看了一眼已经二十多万存款的存折,看了一眼满屋的书籍,看了一眼堆积如山的啤酒瓶和快食面口袋,常轲走出单身小屋。

    刺眼的烈日高照,他感到天昏地暗,心中却一阵清明,有一种脱胎换骨的爽快。他不知道他的命运将要什么时间开始,怎么开始。

    就像后来常轲向人说起的:“古话说,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他会露出一丝得意,“我嘛,干什么都比别人早十年,二十就立好了,三十,就已经没什么疑惑的,四十岁,老子就知道什么都不过是天命。”

    他认为常轲已经对自己的人生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但命运这玩意儿确实是个混蛋,它做出峰回路转的决定时,从来不容当事人质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