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神仙出山(一)

    国要亡了。

    这是如今民间最难控制的言论。

    在没有战争,没有疫病的时期,这个思想却像浸着毒的雨滴,绵密地洒满大街小巷,无法遏制。

    各处人心惶惶。

    圣人早因国中怪事频发而俾昼作夜地操劳,鬓边生了几丝白发。

    尤其是前几日国师独孤贺亲自举行了九天斋,祈祷能够国泰民安,保制刼运。

    可科仪行至中途,独孤贺竟然七窍流血,再难支撑,不得不中途停止。

    从那之后,举国上下皆如枯木,再无生机。

    圣人也因此颓然,险些因为这件事伤了身体。

    也不是没寻过别的方士,可他们处理一处的妖邪已然不易,根本达不到国师的能力。

    各方将士也是如此,他们能征善战,却对灵异的事情无从下手。

    国家似乎到了危急存亡的时刻。

    得到师门回信的那一刻,独孤贺险些觉得自己在做梦。

    他不敢耽搁,当天夜里便进宫夜见圣人,求请亲自带队迎接师门中的长辈出山救世。

    独孤贺走出皇宫不久,他的小徒弟便一脸担忧地迎了过来。

    “东西收拾得如何了?”独孤贺仍旧沉浸在喜悦中,连夜的疲惫也全不在意。

    “早就按照您的意思整理了,只是……”

    “别欲言又止,直说。”

    “在您忙着为宫中布阵的期间宫里传出消息说,圣人听了皇后的建议,居然派李承瑞去迎接仙师,徒儿怕他惹出岔子来。”

    听到李承瑞这个名字,独孤贺似乎也有一瞬的惊讶。

    很快他便轻笑起来,不甚在意:“若是他,更好。”

    他被小徒弟扶着上了马车,坐下后他整理了几下衣摆,似乎越想越是开心,再次出声:“如此甚好。”

    小徒弟自然不懂,却也不敢过多询问,只能跟在马车外,随着马车回国师府。

    斗转参横,马车摇晃,逐渐行驶进澄澈的晨光中。

    *

    这一次迎接仙师出山走得很急,前一日晚间得到消息,翌日清晨便要带队出城了。

    国师府要比队伍里的其他人多半个时辰的整理时间。

    尽管如此,他们整理好东西正式出门时,李承瑞的队伍已经等在国师府门外了。

    将士们的队伍算上李承瑞小将军,也才二十个人,算是精锐部队。

    然而他们一同坐于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国师府的人,还是让国师府一众很是惶恐。

    国师小徒弟战战兢兢地将东西放置到马车上,偷眼瞧了李承瑞一眼,刚巧与李承瑞四目相对。

    他当即被李承瑞的目光盯得瑟缩了一瞬,接着继续栖栖惶惶地整理东西。

    李承瑞今年十七岁,却生得人高马大。

    他是国公府的小儿子,还是当今圣人的堂侄。外加出身武将世家,从小被培养得能征善战,年纪不大,战功已然灿若晨星,粲然可观。

    传说中,李承瑞曾带领着百余名将士苦守城池,对战三万精兵。

    如此劣势依旧守了整整十三日,直到援军到达。

    他未回长安时许多人都想着,这战场的罗刹应该是昂藏七尺,豹头环眼的凶悍相貌。

    待跟着凯旋的队伍进城时,众人才发现李小将军竟是渊渟岳峙,俊朗无双的男子。

    在庞大的队伍里,依旧是让人无法忽视的存在。

    他的三千青丝被整齐地束住,只有几丝不服管的碎发搭在饱满的额头前随风而摆,高挺笔直的鼻梁,一双剑眉透着凌厉,眼眸如鹰隼一般,眼神里却含着些许狡黠。

    长安城许多人都知道,李承瑞的性格最是开朗,常年都是笑脸盈盈的模样。

    他的气质清爽,人也没有什么架子,撼林军中最好相处的恐怕就是他了。

    此刻他的嘴唇却轻抿着,表情有着毫不掩饰的不屑。

    这种直白的不屑旁人都能感觉出来,甚至无需过多说明,可见他对这个任务有多排斥。

    不多时,独孤贺被小徒弟扶着出来,脸上是和气的微笑:“得知是李小将军亲自陪同护送,老朽可是高兴了一整夜。”

    “也不必高兴得太早。”李承瑞冷淡地开口,也不等独孤贺上到马车上,便带着自己的队伍首先离开。

    独孤贺也不气,赶紧上了马车,吩咐车夫跟上队伍。

    尽管没有事先发出消息,在他们行到城门口时,仍旧聚集了不少百姓来此围观。

    他们想亲眼瞧瞧李小将军的英姿,那可是传闻中神仙一般的人物。

    众人想着这次事发突然,聚集的人少,说不定能看清些。

    等待期间,有人议论出声:“李小将军可是最质疑国师的人之一,甚至对道家都嗤之以鼻,却派他去迎接仙师出山?这……是不是因为上一次国师的科仪没做好,圣人也不再信任国师,才故意刁难?”

    “应当不是,宫里这般轻易地便传出消息来,显然是故意的。圣人是想让我们知道,他们有在努力处理最近的这些怪事,已经去请老天师了!说不定派李小将军去,就是想证明连李小将军都能派去,这位天师绝对值得信赖。”

    有刚刚得到消息的人凑过来询问:“老天师?!可是陵霄派的张天师?”

    “正是!”

    “那可是有救了!”那人惊喜不已,“我们都有救了。”

    这时却有人啐了一口。

    “呸!他要是真能解决早就出来解决了,用得着等这么久才出现?这是咒!是报应来了,谁都救不了,诸位还是想办法死得安详点吧。”

    之前议论的人一听这晦气的话语,当即骂道:“你这话真够难听的,你想放弃了就自己先行投河去,趁着你家里的人没死光还有人能给你办后事,死的风光些,别在这里扰人心情。”

    “你还想有好心情?如今只是有些人会横死,闹些鬼祟之事,待到疫病来了,谁都跑不了!都得死!所有人一同做伴!”

    还有人跟着雪上加霜:“你们居然还信那个狗国师!不过就是个老骗子,前两年还算做出点事情来,最近几年什么真本事都没有了。我看啊,是他想跑路了,圣人派李小将军看着他,让他跑不了!”

    “你这么懂,你来平祸乱啊!”

    “呵,我用税银养了个老废物,我还不能说了?”

    两边说得不对付,险些动手,却在此时听到了马蹄声。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看着李承瑞带着队伍疾行至城门。

    一行人到达城门口并未过多逗留,守城的人都是跑着撤下阻碍,让他们能够畅通无阻地离开。

    行在最后的马车显然跟得有些吃力,笨笨地跟在最后,好在没有脱队,想来便是独孤贺所在的马车了。

    也不知是不是他们的错觉,李承瑞经过他们时扫了口出恶言之人一眼。

    曾在战场厮杀,手下败将无数的将士随意的一个眼神,便吓得那人跌坐在地。

    好在李承瑞没有时间和他们计较,快速离开。

    离开长安城,李承瑞身边的副将莫辛凡到了他的马侧道:“听说因着最近邪祟横行,不少人被侵扰得心智产生了问题,好些百姓都开始疯疯癫癫的,起初只是体弱些的老人、妇人、孩童,最近青壮男子也开始不正常了,情绪消极,打架斗殴之类的事情也是频频发生。”

    “你还真信了那些鬼话不成?!”李承瑞低声问。

    莫辛凡只能赶紧闭嘴。

    就算李承瑞一贯抵触国师,觉得他就是一个招摇撞骗,惑乱人心的老骗子。

    但是得到圣人下达的旨意,他还是会认真完成,此刻也是不容懈怠,全程马不停蹄。

    *

    与此同时。

    蜀地山岳间,碧绿连绵千里而不绝。

    烟波浩渺,放眼望去一碧万顷,草长莺飞。

    陵霄观内。

    江岑溪行走到哪里,都会有一群小弟子朝她行礼,尊敬地称呼她为:“小师祖。”

    她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却有着极高的辈分,陵霄观内许多年长于她的修士,都是她的后辈。

    谁让她是这世间凤毛麟角的存在,她的根骨难得一见到让老天师破例收作关门弟子?

    平日里的江岑溪已然是不能招惹的人物,今日的她更是多了几分凌厉气势,让不少人在她面前都更加小心。

    晨间洒扫的小弟子,恨不得将她行走范围内的地面清理得更加干净,免得被牵连。

    显然她无意观察周围,径直走进老天师的院子,却被师兄拦住。

    “师父说他要闭关修炼,小师妹还是回去收拾行囊吧。”七师兄劝道。

    七师兄已经是跟她年纪最为相近的师兄,仍旧有三十七岁的年纪,对江岑溪说话时如同对待孩子,话语里透着慈爱。

    师父刚刚出关不久,立即再次闭关?

    显然是搪塞她的话。

    “七师兄!”江岑溪强忍着脾气道,“这种任务师父怎能派我去?我怕是很难和宫廷里的那些人来往。”

    “会有刘贺伴你左右,他定然会将一切安排得稳妥。”

    “可……”江岑溪想了想后道,“我是怎样的性子你也该知道,我真怕山外的那些人会觉得,我们陵霄观是派了一个魔物出去。”

    七师兄被她逗得轻笑出声:“你啊,的确该收敛心性了,是你历练的时候了。”

    江岑溪自然知道师父突然闭关是什么意思,这一次的事情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她只能规规矩矩地行礼:“徒儿此去不知何时能够归来,还望师父保重身体。”

    她说完不再过多停留,前去自己的袇房整理东西。

    *

    独孤贺坐在车厢里抬手扶着头,仍旧觉得头昏脑涨。

    初听是李承瑞护送他们去蜀地,他的弟子们都非常担忧,毕竟李承瑞一贯对他们国师府的人嗤之以鼻,以前便有过很多不尊敬的事情。

    想来这一路相处不会安生。

    独孤贺却觉得,这是最好的选择。

    李承瑞这人行事坦荡,不屑于用腌臜的手段,对他们的不喜都表现得明明白白,毫不遮掩。

    而且李承瑞武功高强,做事雷厉风行,也是独孤贺眼中最有能力的武将之一。

    让他们担心的相处困难似乎也不是什么问题……

    因为他们就没怎么相处过。

    这一路他们没有过什么沟通,都是在尽快赶路。

    他们每日最多休息两个时辰,也只是怕马受不了,其间快速洗漱、休息,甚至没有什么交谈。

    原本要走四日的路途,他们第三日已经赶到了蜀地,当天便可以到达仙山地界。

    独孤贺已经年过半百,他的小徒弟担心他受不得奔波的辛苦,几次想帮他揉揉头,都是指尖一下下地往独孤贺的脑袋上杵,如同体罚,独孤贺也都让他自己休息了。

    待到了半山腰,独孤贺掀开车帘朝外看去,竟然一瞬间老泪纵横。

    离山多年,他竟然可以回来……

    深藏在心中的思念在这一刻迸发而出,再难忍耐。

    片刻后,他喊道:“李小将军!”

    李承瑞有些狐疑,却还是慢下马速,到了马车边。

    “一会儿你让其他人带着马和马车从大路继续前行,我知道一条小路,我们几个人从小路径直上山,这样也能节省些时间,待马车到了观外,仙师也能准备好立即启程。”独孤贺说道。

    李承瑞不疑有他,毕竟去陵霄观的路只有独孤贺知道。

    队伍短暂停下来,独孤贺并未让自己的小徒弟跟着,李承瑞也只带了四个人跟着他去走小路。

    莫辛凡小声询问:“不会是到他熟悉的地方,他要偷偷逃跑了吧?”

    “不会。”李承瑞将自己的马交给其他的将士,“他虽然没什么本事,为人倒不至于这般无耻。”

    他们本以为要走的是山间小路,没想到却是一处陡峭的山壁,甚至看不出什么坡度来。

    “几位小将军随我来。”独孤贺双手背在身后,熟练地脚尖蹬在了一处,竟然如履平地般地踩着山壁的凹陷处稳稳地上了山。

    他的身材有些许发福,肚子圆润,甚至在刮着山壁,仍旧没有什么阻碍似的,仿佛在走旁人看不到的独特通道。

    这个略显肥胖的老道士,竟然一下子变得轻盈起来,犹如矫健的登山羊。

    几名将士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的眼眸中看到了震惊。

    莫辛凡活动了一下腿脚,跟着“噔噔”地也上了几步,很快又凌空空翻稳稳落地,根本做不到独孤贺那般轻松。

    李承瑞的确有一瞬的惊讶,却还是招手示意跟上。

    到底是少年心性,临上峭壁前还甩了甩膀子,他们一群年轻人不能输给一个胖老头。

    他们不知道这般徒步上峭壁的技巧,只能用自己的武功底子,再用上轻功,才能勉强跟上独孤贺。

    全程无人抱怨或者质疑一声,不是他们多有耐力,而是不想在国师面前丢了颜面。

    用了小半个时辰,他们终于到了陵霄观门前。

    独孤贺开心得如同过年的孩童,快步朝着陵霄观小跑而去,完全没有登山的疲惫。

    他跑远了,几名将士才偷偷猛喘了几口气,揉揉掌心。

    有小道童看到了他们,当即说道:“哟,还真是这个时辰到了,快去通知小师祖!”

    独孤贺跟门前道童行礼,紧接着知客走了出来,对他行礼作揖:“见过国师。”

    独孤贺的脚步有些许停顿,这客套显然他已经是客人,而非门中弟子,他只能调整表情回礼。

    李承瑞拍了拍自己的盔甲,打量着陵霄观,也不知这群人是如何做到的,能在山顶盖这般气派的建筑,工匠们是如何完成的?

    他看着独孤贺跟知客客套,小道童们搬着大箱小箱的出来,问道:“这些是什么?”

    独孤贺主动回答:“哦,是前辈的法具,光长短不一的灵幡就有二十一种,大型的科仪要准备得更多一些。”

    “让宫中准备不就行了?这些东西带回去会增加负重,耽误时间。”

    独孤贺耐心地解释:“观里的法具都是开过光的,神通更大。”

    李承瑞本就不信斋醮科仪这种东西,此刻嘴唇轻启,似乎在无声地说:装神弄鬼。

    独孤贺也权当看不见。

    独孤贺躲过搬东西出来的道童,再次走回去客气地询问:“不知师父他老人家可在观中?这次出山的前辈是哪位?”

    “我。”一道女子的声音在此刻传来,语气里带着倨傲。

    独孤贺抬头看去,看到容貌秀丽的女冠大步走出来,不由得一惊。

    他想过老天师年迈,怕是不会亲自出山,想来会派徒子徒孙出山,却没想到派出了亲传弟子江岑溪!

    “小师祖!”独孤贺惊呼出声,朝着江岑溪便迎了过去,“真是许久未见,您已经这般高了!”

    “哦……”江岑溪似乎不擅长跟人叙旧寒暄,思量了片刻后毫无感情地对年迈的老者回答,“小徒孙你也这么大了啊。”

    “嗯,徒孙这些年成长了不少。”

    李承瑞跟莫辛凡等人看着二人叙旧这一幕,怎么看怎么诡异。

    难不成,他们千里迢迢来仙山请出山的仙师,是面前的这位坤道?

    看上去跟他差不多大的年纪,道袍都不太合身的样子,这是临时找出来的小骗子吧?

    似乎是感受到了李承瑞等人的目光,江岑溪朝着他们看过去。

    李承瑞看着江岑溪的眼神有着分明的不信任、质疑,甚至是嫌弃。

    江岑溪就更厉害了,她看李承瑞的眼神似乎比他还嫌弃,更直白,更浓重。

    在不屑看人的眼神这一方面,李承瑞竟然瞬间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