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九二章 出水芙蓉

    翻几重山涉几道水,渐至扶恩郡城龙溪远郊,官道上人烟稠密,偶尔可瞧见修真者赶路。

    龙溪属于行商重镇,是南境通往摘星的必经之路。

    燕辞有几处疑惑未解,原拟事先进城谋划,谁知却在危崖绝壁下,鬼使神差的钻进一条通幽小径。

    行百步,四野云深雾重,难辨西东,深入里许,路径訇然中开。

    天空云烟寡淡,幽深暇远的山谷里霜风渐紧,繁花尽瘦,一弯寒潭之水深且清。

    稍远处一抹倩影临水而立,青丝如瀑,嫣红羽衣随风飘舞。

    风动衣动,亦是心动,燕辞随意瞟去一眼,被惹得目波难移。

    红影晃曳,羽衣轻轻飘落在花树上,玉骨冰肌浸泡在清寒的潭水里。

    荒郊野外,不期然撞见美人入浴,燕辞原本无意窥视,偏偏没忍住再投去一眼。

    美人回身戏水,恰巧望见燕辞猫在一丛牵牛花外偷窥,甚至听到啧的一声轻赞,登即吓得玉躯一颤,朝水里一沉。

    再行张望未免太显下作,燕辞需要赶紧撤退了。

    美人红唇一绽,冷叱道:「持有上善珠一样是衣冠禽兽,当心看了长针眼!」

    燕辞将走未走,闻言竟施施然转出身影,淡淡道:「在露天旷野沐浴,仙子不觉得有伤风化麽?」

    其边说边席地而坐,怪笑道:「假如燕某是以偷门撬锁为生的蟊贼,绝不好心给仙子看着衣裳。」

    好人家出身不该这般说话做事的,燕辞说出这下流话同样感觉有点难为情,但鉴于入浴者是任红宵,自然要另当别论。

    那年在古城梦鹿,燕辞差点变了短命鬼,尤其是被那一缕魂兮归冥气整得死去活来,此际以德报怨替美人看着衣裳,那绝对是任红宵事后烧过高香吧。

    隐幻仙子从未遭遇过这等尴尬的事情,羽裳近在咫尺,偏偏提不起勇气去拿,不禁又羞又怒。

    燕辞笑得像是那丛快开败的喇叭花,提议道:「与其干瞪眼,不如做点交易。」

    此情此景,任何选择都比相互呆望着好,任红宵下颌紧贴水面,木然点点头。

    燕辞道:「魂兮归冥气除壮大神魂外,另有何妙用?听说仙子精通易容鬼变之术,可否点拨一二?」

    任红宵听罢冷笑连连,二者是她绝对的倚仗,秘术又怎可妄传别人之耳!

    燕辞不知其重要性,苦巴巴等着解惑,奈何半天没有动静。

    忽听任红宵道:「姑奶奶现在没心情讲,慢慢等着吧。」

    「仙子一说,燕某即刻走人。」燕辞耐心劝道,「水里冷浸浸的,泡久了怕伤了身子骨。」

    一经提醒,任红宵果然感觉潭水冷澈透骨,又听燕辞悠悠道:「人在水里,衣在岸上,假如忽然来了只鸟儿把衣裳叼走,算不算是有点倒霉呀?」

    任红宵望着那一脸坏笑,恨不得即刻撕了那张嘴,还随手挖了眼,顺带割下其周身鼻子耳朵一类突出来的东西。

    此女想归想,终归半点不敢动,稍耗一阵,居然如坐于僻静无人之地,阖目放松身心吐纳行气。

    燕辞从行剪径之事的匪类突然变作其护法,颇觉回不过神来。

    有贼心可惜没贼胆,鬼机灵最多抛几块石子入水以示吓唬,压根不敢把人家大姑娘怎样。

    任红宵心明眼亮,知晓燕辞是虚张声势,猛一张眼道:「既然交易谈不拢,姑奶奶就不奉陪了。」说罢舒臂伸伸懒腰,作势欲浮出水面。

    燕辞突然一慌神,顿生去心。

    任红宵唇含浅笑,挺胸露出鹅颈,缓缓起身,恰似清水芙蓉,明媚娉婷。

    燕辞怪叫一声,落荒而逃,其遁速不比兔子的爷爷稍慢,耳际隐隐飘来任红宵的狎笑声。

    ※

    离开同尘苑那些年,燕辞并未乖乖呆在云渺山修行,或者说在突破境界以前,他从未返回过珞珈山,而是一直隐居在蓑衣山下的溪水村附近。

    青冥口风极严,除在通怀列岛提及过当年旧事外,外人俱不知晓关乎燕氏一族的那段隐秘。

    燕辞知晓了真相,因无须挂念亲人安危,向道之心愈重,然而父母抚育之恩却从不曾忘怀。

    第一次奔临溪水村时,那里有一股无比熟悉的乡风,可惜他少小离家,对亲友的记忆已渐渐模糊。

    其双亲亦然,因家道落而复兴,年华渐老的他们沉浸在其余儿女乌鸟反哺的温馨里,逐渐淡忘了曾有一位逆子流浪在外。

    燕辞见之,喜悦之余亦觉感伤,此后默默行孝,暗中陪伴了至亲十年。

    进阶化婴后,其眼看世道愈加艰难,不由醉心于锄强扶弱、安贫济困之事,鹦哥城方圆数百里内都遍布他着的足迹,只是那些受惩戒的、领恩惠的从未见过其真容。

    期间,燕辞曾远赴秋邙山扫墓,归途中,在青帝陵外的松林里偶遇皇甫庸。

    皇甫氏不远万里送人头,燕辞欣然接纳,并根据所逼问的消息转至龙溪城,遮掩住真面目,潜入其秘密据点猎杀宿敌。

    时逢皇甫真儿在场,因抵受不住魔道功法,出言恳请相饶。其称族里多名婴孩身染怪疾,药石无效,因苦于往年存储的慧水已用尽,不得不擅入摘星原求水一试。

    年轻时一场春梦,让燕辞对皇甫真儿心生一股别样的情怀,望着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终归一时心软任她离去。

    经此一事,皇甫世家猜不透究竟是惹上哪方魔星,更兼在玄冰域不受羲爻重用,遂紧急撤走摘星原各据点,举家龟缩起来。

    燕辞得利市仙官眷顾,寻获几箱金银,另有房产契约、土地存根若干,故直接推倒旧墙,盘下周边旺铺翻造新院,招募一群衣食无着落的老实乞丐搞起正经营生,顺风顺水变做腰缠万贯的幕后东家。

    有人的地方就有市集,有市集的地方就有悦来客栈。

    悦来客栈属于江湖的产物,天生带一种四海之内皆兄弟的豪情。

    有别于寻常所见的混乱、是非之地,龙溪悦来客栈开业不足年,却以奢侈和昂贵著称。

    龙溪城轮廓方正,非但形制完整,商圈亦可算成熟。

    悦来客栈座落在南轴线的市肆边,占地八十八亩,背靠春翘园,楼宇装潢以奢华与典雅并蓄,庭院布局偏重自然趣味,多显清丽活泼。

    往来此地享乐的常是饱食无事之人,尤以纨绔子弟和冶红妖翠的佳丽居多,偶尔可见衣冠楚楚的名流、或朝气蓬勃的俊彦相约而来。

    后有贤者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此说同样是当下世道的写照,贵戚权门沉溺在奢靡无度的生活里,男无气节女无贞操,平素炫耀斗富,膳食日费数万钱,倒斜世风。

    常言道上有好者下必甚焉,潘圣临引领奢纵,甘做邪恶的表率,皇家强撑多年尚未把社稷拱手让人,也算一件奇葩事吧。

    山河危殆,却复苏着许多与天不老的少年壮志。

    客栈掌柜张狂名虽张狂人不张狂,非但不张狂,还拥有一颗利民之心。

    其把每日营收抛去伙计工钱等成本,所剩悉数用在济民一类事上,铺路造桥通沟渠,赠粮施衣开粥铺,垦荒地、拉义诊、收尸埋骨、搭棚造屋,凡属黎民生计阻碍处,都想帮几把手。

    由此,客栈人望极高,在乱世中可算一安稳去处。

    然在知情者眼里,客栈和平非因张狂的义举,亦非客栈跟北区衙署斜斜相望,是龙溪门面。

    事情的真相在于悦来背后活动着修真者的身影,此猜想可由拾味堂陌生的食材里一窥端倪,并可由青春泉畔、垂虹楼外零星的绿植加以印证。

    那些草卉轻裹烟霞,绝非凡尘所有,应是在深山野墺悄然生长,唯有修者方可采撷的灵物。

    张狂生于名门,早年间曾亲历过一段富贵风流的生活,深知那些锦衣纨绔者的把戏。

    其祖清正廉洁,因不容于黑暗的政风而被废黜,家道由此衰落,迁居龙溪城。

    战事初起时,龙溪遭遇叛军洗劫,张狂妻离子散,居所被焚,最终混迹街头,沦为一介孤苦难民。

    山穷水尽之时,忽然听说有店东当街招募伙计。

    张狂勉力一试,凭借一笔好字,另兼算盘打得漂亮,轻易拔得掌柜头衔,甚至连悦来客栈的字号,都是他亲笔题写的。

    店东堪称慷慨到没有边界的人物,简略规划一番前景,留一笔巨资任其挥霍,然后一走再无消息。

    短短一日,张狂从露宿街头的流浪汉变成坐拥万金的富家翁,兴奋得几夜难以入眠。

    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张狂经历几许起落,了悟生命的意义,自此立志于打造独特的商业帝国,以报店东知遇之恩。

    这日,款待过几拨花钱如流水的王孙公子,张狂边骂着败家玩意,边折返垂虹楼小憩。

    楼里装饰精雅,是店东旧日宿处。暖阁里有雀舌状芽茶,黄莹含翠,取一瓣泡之,茶汤艳丽,茶雾氤氲出花朵图案,神异无比。

    张狂尤其钟爱那种味道,微抿一口,灵魂仿佛浸泡在温水里,极其受用。「咻」再吮吸一口,疲累尽除。

    耳边忽有人轻笑道:「劳烦给燕某冲泡一杯。」

    眼一花,那边藤椅上半躺一人,以手为枕,容颜清癯,衣衫半旧,赫然正是店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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