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八五章 故人何处

    西风落,山林渐寂。

    那边遁影一消逝,屋脊上即飘悠悠降下条人影。

    云气荡开褶皱,身影、声音似从虚空而来,淡淡道:「燕某前脚刚至,就要被宗主卖得底掉麽?」

    来者衣衫陈旧,容颜憔悴,眸温润、漆黑,光芒黯淡了些,但依旧掺杂几许轻狂气。

    十六年,从万千宠爱到孑然一身,从众所瞩目到同门厌弃,燕辞的日子看来过得并不太如意。

    边庭峰上,气氛稍微活络一阵。焦王宣假装无辜,摊手道:「在下说的是绝世高人,燕兄算那根葱那根蒜呢?」

    燕辞失笑道:「半月不见,焦兄愈加膨胀了,诸位有幸认识的高人,恐怕唯独老子一人而已。」

    话音未落,一帮子门徒上前行礼,齐声呼道:「参见宗主!」

    燕辞闻言露齿一笑,焦王宣登即不满,喝道:「宗主在这呢,别朝着那煞星乱拜!」

    一位面方口阔的修士回首一瞥,摸着胡茬子道:「奇怪也哉,焦兄此前明明说要转让宗主职务的,不知这次是打算赖账还是假装不记得?」

    焦王宣哼道:「酒后之言,哪里能算数!」

    一位头戴结巾,满脸菜色的青年帮腔道:「别管喝不喝酒,这种话都只能是说着玩的。」

    焦王宣笑道:「表弟倒是知我,不愧是一家人。」

    青年续道:「好在我等深知表兄的德性,私底下已商定要弹劾宗主,联合罢免表兄职务。亲戚归亲戚,公私须分明。」

    焦王宣呆了半晌,眼见诸门下眼神闪烁,俱是默认的表情,不由骂道:「一群白眼狼,老子哪件事做得让人不满意!」

    众人彼此看看,异口同声道:「压根就没有哪件事让人满意。」

    那表弟叹道:「表兄只顾说大话,修炼至今未习得一技傍身,甚至连辟谷丹炼制之法都一头雾水。我等被哄骗上山后再难下去,个个被饿得头昏眼花,没退宗已经算情至意尽了。」

    面方口阔的男修道:「请燕副宗主下山帮忙乞衣求食,焦兄非止胆子肥,而且脸皮厚,我等可丢不起那人。」

    余人俱攒满一肚子怨气,纷纷数落道:「论道行论才能,宗主及不得燕兄半点,偏偏动不动吆五喝六的,真当自己是经纬天下的人物麽?」

    「除了擅长招摇撞骗之外,性情同样乖僻,半个月不洗臭脚,想熏死个人。」

    「就是,论样貌也不如燕兄帅气,若不是经常饿得狠了,不然看着他哪有胃口!」

    焦王宣气得浑身颤抖,可惜属下俱说在实处,愣是发作不得。

    燕辞听得快笑岔了气,这位宗主习惯飘在半空指手画脚,若再不识点高底,那真要上天了!

    回忆往事,初识焦王宣约在三年前。

    那时,燕辞长途追杀一只山魈,偶经蛇古涧。山魈慌不择路,被堵进山阴的蛇仙洞里顽抗。

    那一战斗得小心翼翼,只因离洞口不远处生长着灵芝一朵。

    芝高寸许,深蓝色,盖近似肾形,周围异云缠绕。

    山魈明显识得此芝,几次制造机会想去采摘,谁知燕辞看破其企图,誓不让步。

    纠缠有顷,山魈被逼至绝境,灵芝将成燕辞囊中之物。

    殊不知霉运来时总是毫无预兆,时逢焦王宣进山打柴,跟一尾快成精的大蜈蚣撞个正着。蜈蚣精贪喝人血贪吃人肉,一路撵得焦王宣灵魂出窍。

    燕辞胜利在望之即,眼睁睁瞧着来人被蜈蚣毒钩朝小腿一蛰,摔一个嘴啃泥。

    这一摔坏了事,灵芝竟被其一嘴啃了个精光。

    蜈蚣望见山魈,慌乱乱翻身就逃,山魈瞥见燕辞一呆,同样借机遁地远去。

    燕辞气得浑身发麻,想蹿过去踹焦王宣几脚,但转眼瞧见其口吐白沫,浑身抽搐,一副身中剧毒即将翘辫子的模样,又哪里忍心见死不救呢?

    耗费了两颗灵丹替其拔毒疗伤,勉强照顾一夜,总算捡回此子一条性命。

    怪事年年有,第二日清晨焦王宣醒转,居然以樵子之身摇身一变,拥有融合期道境。

    小小一朵灵芝,竟然有这等逆天之奇效,每当说起此事,谁都忍不住要感慨焦王宣天赐福缘。

    鉴于此子平地登青云仅隔一夜,燕辞善始善终,将其送归乡里,并传授修炼之道和意念致动等一类小法术。

    数月前,燕辞重游蛇古涧,有幸在边庭峰上重晤其面。

    焦王宣凭借时而灵时而不灵的驱物术,结识了数位旋照期江湖散修,还招揽了邻居、腻友、表亲等一群乌合之众建宗立派,吃树果野花,喝涧泉雨露,很是逍遥快活。

    燕辞见之心生向往,因架不住焦王宣苦求,领了副宗主的闲职。

    许多事情外表光鲜亮丽,其实内在好比一团烂絮。

    世人常说上山容易下山难,破镜妙观宗山下人等,居然没有谁修习过遁法或者御剑术。

    诸人困在峰上挨饿,说储粮已断了近一个月,前些日子偶尔还能找到几枚野果充饥,眼下都吃上树皮草根了。

    燕辞暗呼上当,责怪焦王宣不是修真的料,白瞎了一身道行。

    奈何入宗之事不宜反悔,燕副宗主只能自认倒霉,从那天起半点好处没有,还得负责所有人的衣食。

    更荒唐的是,焦王宣居然嫌弃辟谷丹难以入口,隔三岔五的惦记起阳朝寺的素斋来。

    燕辞全然懒得跟这浑货计较,但来往阳朝寺或鹦哥城的闲暇,毕竟也不忘带些粗粮水果来养活这帮蠢物。

    常言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宗内门徒生计全指望燕辞,爱戴之心渐重,早就想撵走焦王宣那狼咬的,奉其为宗主了。

    牛皮不是吹的,高山不是堆的,焦王宣强撑几年始终不解散宗门,遇到些小小坎坷自然能想得开,遂讪讪一笑道:「一帮子笨蛋,凭燕兄之能,会在乎区区宗主之位麽?他不过是看我等可怜,暂时在这间小庙里栖身罢了。」

    燕辞淡淡道:「此话可不尽然,燕某实是无地容身,这才诚心栖附的。」

    焦王宣不知燕辞话里真假,故而沉吟不语。

    旁人劝道:「焦兄在其位却不谋其政,此时宜说话算话,早早退位让贤。」

    形势相迫,不容人不乖乖就范,焦王宣还算识相,终于妥协道:「燕兄既已表明心迹,在下自当拥戴。」

    燕辞装作没听出这厮言不由衷,展颜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即日起,焦兄可任副宗主,专司讨粮之责。」

    焦王宣怪叫道:「在下去讨粮,宗主做甚?」

    燕辞笑而不语,余人叹道:「真是贵人多忘事哩!焦兄无故树敌,宗主自然是御敌收拾烂摊子啦,还有脸问呐!」

    焦王宣神情一窒,登即说不出话来。

    翌日,杜若洲笑吟吟地准时赴约,不像抢人地盘的强盗,倒像是来喝喜酒的贺客。

    曲羽衣看不惯他那副假装亲近的德行,故意跟得远远的。

    庭院寂寂,墙角是茂盛的葡萄架,这时节葡萄当熟,只是已被人摘尽了。

    焦王宣拖一条板凳躺在藤下闭目养神,释放出一股无形的念力在藤蔓里轻轻翻卷,寻找并摘取残存的果儿。

    意念致动术,亦名驱物术,可化万物为己用,属于搬运神通的基础。

    杜若洲瞟了几眼,嘬唇吹个口哨,淡淡道:「宗主雅兴不浅,可惜临走时连一串果儿都不舍得留,好生小气。」

    焦王宣留意到了来人,奈何他心情不快乐,因此有些爱理不睬的。其抬手随意一指,抱怨道:「焦某今日不是宗主,宗主在屋子里做春梦呢。」

    杜若洲抱臂一笑,道:「早就听说焦兄喜欢吹牛皮,此时一见,果然不假。」

    焦王宣瞪眼道:「放屁,谁在外乱嚼舌根子?」

    杜若洲也不动怒,嗤鼻道:「焦兄明明往后都跟宗主无缘了,莫非还想掩饰一时半时的挣点面子麽?」

    焦王宣为之一呆,欲出言询问,忽听某人应声道:「上嘴皮挨着天,下嘴皮贴着地,吹天吹地吹好了也算一门营生。」

    杜若洲内心泛起一股紧张感,不用细猜,这种话是专属于燕辞这种浪荡子的歪理邪说,他对鬼机灵的口吻太熟悉不过了。

    吱呀一声响,房门轻轻拉开。燕辞斜倚门扉,眸含暖意道:「分别多年,两位风采依然。」

    清癯的貌相,顽皮的神态,一如昨日。

    交情终归还是那时交情,杜若洲忍不住露出明朗的笑容,吸气道:「鬼机灵呐鬼机灵,你真是好事多为呀!」其一言说罢,颇觉感慨。

    自打望见燕辞现身,曲羽衣顿时僵在了原地,唇瓣微颤,仿佛蕴着千愁万绪,一时竟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越沉默气氛越显尴尬,杜若洲正寻思要说点什麽,忽听燕辞道:「听说苍鹄卵化生须历经艰难曲折,谁知短短年月即已孵育成功,师兄真是好机缘。」

    杜若洲神情微窒,登即释然。

    原来昨日来时,他特意把苍鹄留在边庭峰上监视,欲借之一睹高人之面。

    在心神感应下,任何人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其法眼,殊不知这点伎俩早就被人看破了。

    此际,苍鹄藏身云端,圣羽洁白,柔润如玉,颈下环一圈淡金绒毛,姿貌极美。

    杜若洲意念一动,鹄鸟振翅而起,毛羽翻卷,竟化作沐金之体朝下扑落,体态甚显矫健、强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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