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八零章 那时烽烟

    皇血不兴,党争愈演愈烈,政权割据,社稷根基动摇。

    祸乱一生,不甘寂寞的修真者即在暗处鼓动起事,各地藩王篡位,相互倾轧,竞相涌进争权攘利的漩涡里。

    世间风气畸变,良知沦丧,摘星原秩序崩溃,凡流被推进动乱的深渊。

    值此乱世,化清门率先打破枷锁,插手人事纷争,呼吁潘圣临速登帝位平息乱源。

    大荒墟、蟠渊盟极力反对,说事起于人皇驾崩,潘圣临就是乱源。

    伽蓝寺因玄镜伤情未愈,关寺避世不给说辞。唯有同尘苑和澈羽岛出声响应,李笑阳见拥护者不足半数,未敢独断。

    纠纠缠缠再熬数年,世道愈乱,饥荒、疫病频发,盗贼蜂起,灾民遍野。

    天地一片怨愤,李笑阳悔不当初,再请祖龙令号令册立新君。

    相比黄袍加身,潘圣临更热衷于争名逐利的过程,挡明枪、阻暗箭,那种算计时的愉悦感让他兴奋得夜不成眠。

    动乱伊始,此贼假装屏客,独居西林坊纵览天下局,暗地里拘神遣将,边煽动叛乱边维持镇压,两出戏唱得风生水起,搅得摘星原一地鸡毛。

    诸藩王领假诏彼此攻伐,力渐衰微,武备废弛,是以另外寻觅靠山,随着修真者的参与,景状彻底失控。

    鹤鸣之士俱知潘圣临作恶,然此时,若说还有一人可名正言顺的讨伐叛逆,终归还属此贼无疑。

    李笑阳越想越恨之入骨,决意等叛军一平,即刻拿这瘟神算账!

    潘圣临盼星星盼月亮,盼到李笑阳冒天下之大不韪,拟定由其称尊的祖龙令令谕。

    可惜,此贼算尽人心算不准天意,在祁苍黄送来谕榜时,竟已是病入膏肓之体。短短半夜,潘圣临暴毙于骖鹤宫。

    死讯一经通传,举世哗然。

    未等治丧,又传李涴尘解散西林坊,散尽客卿,打发秀女自谋生路,唯留八女使隐世修行。

    不日,鉴于李笑阳私动祖龙令,大荒墟、蟠渊盟相继宣告决裂,誓言再不遵循令谕,归化清门所指使。

    凡尘的烽火越烧越旺,修真道门各抱念想,自缚手脚。

    西夷、北狄多部戎蛮趁乱挥起逆旗,星夜举兵侵扰王权腹地,各地暴徒云集响应,流民南迁,王朝更迭之势再也不能遏制。

    这一年气候反常,南境旱而北地涝,许多郡县颗粒无收,黎民生活愈难。

    世道败坏,没有谁能够独处一隅,南朔之南沃野千里,旱情较轻,无疑是极佳的避难所。

    千百万流民大举涌入哄抢物资,冲突、暴乱日甚一日。

    朝廷被动采取接纳政策,先行安置老弱妇孺,随即以武镇压、收编乱民,以刮野之势大规模强制征兵讨逆。

    短短十年间,恶战频频。同室操戈,骨肉相并,人口急剧衰减,强弱不一的各方政权相继兴起、相继灭亡,诸夏被割裂之伤,莫此之甚!

    ※

    鹦哥城西郊三十里处,是小有名气的蓑衣山,山上是小有名气的阳朝寺。

    寺里养大小和尚三名,住持净慧老和尚是兼差,兼知客、典座、香灯等职,管衣食戒律行住修学等等外务内务。

    首徒面若朗月、声似洪钟,偶尔下山化化缘、做做法事,有时还顺带捉捉妖驱驱鬼,只是鬼没驱走半个,倒捉些大姑娘小媳妇诸片芳心。

    次徒面相敦实,管种菜担水等一类杂事,从无半句怨言。

    阳朝寺也设早中晚课,师徒仨就殿里殿外随意一站或一坐,念三声「南无阿弥陀佛」,到佛座前磕个头也行,不磕也无妨。

    若逢年过节有外人在场,加敲三声木鱼就算完事,清香也懒得点一柱,毕竟泥佛不闻不动的,点了也白搭。

    阳朝寺的名声,是净慧住持辛苦赚来的,老和尚事事庸碌,唯独擅长做素斋。

    单单说豆腐,或蒸或煮或炖能玩出几十种花样。

    十里八乡的信徒常慕名来尝鲜,香客一多,布施自然也多。

    杜若洲是此间常客,每遇中秋节阳朝寺推出新菜,必来,风雨无阻,从不缺席。

    眼下恰恰是中秋,可惜净慧和尚心情欠佳,从早到晚唉声叹气的,且时不时就抱着账簿发呆。

    确实是账簿,不是菜谱,老和尚近几年收入锐减,压根就没心思研究新菜式。

    究其因有,终归是多年混战,平民手里余钱俱被鹦哥城的官老爷们刮尽了,掏不出布施的子儿来。

    望着络绎不绝专程来蹭吃蹭喝的「香客」,净慧暗骂这帮子穷鬼真当阳朝寺是善堂麽。

    老和尚心一横,撒几把小米丢几捆烂菜叶,掺两桶溪水熬粥喝,连以往供给的嘴头食瓜子栗子都免了。

    来客瞧着清汤寡水顿告傻眼,当着和尚的面就骂秃驴,说去年寺里还斥巨资置换了三辆豪华车驾,今年就揭不开锅了麽!

    和尚白眼一翻,指着佛祖像发誓,说车驾早被都护府征用了,眼下只剩半斗连耗子都瞧不上的老米,还指望着养活全寺呢。

    来客不信,一窝蜂涌进寺里翻找,米面瓜菜被藏得影都不见,老鼠倒是养得挺肥。

    杜若洲远道而来,却吃了一碗闭门羹,喝了一肚子西北风,想起往日送出许多金锭银锭却没换来几顿美食,心痛得发麻。

    一串贪吃的货藏在寺外古树上等着寺里开宵夜,谁知干巴巴趴了半宿依旧不见动静,反而饿得脚步轻忽,两眼发花。

    仨和尚都是狠人,肚子空得咕咕叫,照样忍着饥饿在佛座下敲木鱼,还能敲出个迟急顿挫、婉转悠扬来。

    「熬不住!跟这财迷和尚熬不住!」杜若洲叹声气溜下树来,朝饥肠辘辘的吃客们摆摆手,直接寻路下山。

    没有口福,好在还有眼福。

    此际明月高悬,夜色皎白,尘云下摇曳着野树的斜影。

    蓑衣山最佳的赏月之地,是离溪水村不远的风月崖。崖上植丹桂数株,山外峰岭相捧,风轻柔,月愈显皎洁。

    月亮初时如玉镜挂在丹桂梢头,洒下一岭清霜,待子夜后再伴随着秋虫的低鸣声渐渐远去。

    止步崖边,溪水村点点烛火在眼前闪烁,孩童笑闹声、犬吠声时断时歇,机缘若至,甚至可以欣赏到自制的烟花表演。

    细碎的火星在半空绽放,虽略显简单,但节日的气氛却被渲染得极浓。

    其实初来此地赏月的另有其人,崖前青石被粗略削制成石椅石桌,独坐此间小酌,花在杯里,月也在杯里。

    杜若洲有心结识下那位登崖布置佳所的妙客,故连续数年中秋都来此一游,可惜那人行止随意,一直无缘遇见。

    临崖而望,溪水村村居自成一格,俱是两层小楼,隐约布局为七星连锁之势,弥漫着一股神妙的风韵。

    数年前,听说蓑衣山周边村落收容了数批南迁的流民,给衣给食,极尽照顾。

    可惜世间总不缺白眼狼,流民渐渐势众,竟以所给甚少为借口,纠集百多位暴徒攥石执棒闯进各村寨,要驱逐原住民强抢此地。

    半夜之间多村陷落,百姓俱奔来溪水村避祸,当暴徒撵至时,风月崖凭空掉落一团光影。

    一位白胡子老头御风而降,自称本地山神要保一方平安,惩罚无道。说完骈指一划,百把位暴徒首级齐刷刷滚落在地。

    黎民惊为天人,自此崇信有加。

    还别说,那山神果真行善,每逢除夕夜即神不知鬼不觉的给各村送吃穿度用之物,可惜求子求财没有个准。

    别人当神话听的,在杜若洲看来兴许是时事。

    净慧和尚曾在无意间诉过苦,说亲眼瞧见山神老爷变身小乞丐,把阳朝寺半仓库米粮、蔬菜兼钱财揣袖里化走了。

    另外还留话说剩余的改日来搬,让和尚乖乖看着。

    听说此事的香客没太在意,认为这是和尚哼穷的套路,但为了尝新菜,俱数落山神老爷不地道,借东西不还就算了,瞧还把咱家住持唬得直哆嗦。

    净慧说的时候没见特别心疼,据杜若洲猜测,阳朝寺至少还有一仓库物什原封未动吧。

    想想今晚遭遇,杜若洲决定务必要找到那位山神老爷,别的可以不计较,但自己布施给寺庙的那份总得讨回点彩头来。

    赏月是雅词,需看雅兴,杜若洲光棍一条无赖一只,赏半宿也憋不出半句诗词来。

    孤单单坐至夜深,这惫懒家伙愈觉无聊,遂收拾行装朝鹦哥城而去。想那山神求衣求物,应该知道都护府才是最阔绰的主顾吧。

    倾听着秋虫的唧唧声,借着月光偶尔走走夜路别有一番情趣,怕只怕撞见鬼,孤魂野鬼。

    林子里弥漫着一层层诡异的黑雾,看样子不是干净地带。

    活在乱世命如草芥,谁都可能不得善终,横死荒野沦为去无归所的阴灵。

    杜若洲哼着小曲,一步撵一步朝前走,照此速度抵达鹦哥城,估计城门刚刚开启。

    正行间,忽然听到一阵孩童的啼哭声。

    哭声如吼,甚是蹊跷,上一声响在耳畔,下一声已在里许远外的深山之中。

    自昔年在石烟城见鬼后,杜若洲即把阴灵钻研得透透的,尤其是近几年七月半超度过无数煞鬼饿鬼,对寻常鬼事熟悉得很。

    看眼下情形,像是鬼差前来拘魂,让小孩遗魄深夜寻找葬地的夭折之兆。

    敢在修真者眼皮下行歹事,绝对是自作孽不可活。杜若洲咬牙骂声晦气,调头就追。

    哭泣声飘忽无定,挑挑拣拣,最终选中一处偏僻凌乱的低洼之地,哭声愈悲。

    杜若洲不远不近跟着,正觉恻然,忽见草窠里冒起团白烟,凭空画个圈做个标记。山风一吹,烟云登即消逝不见。

    根据童葬习俗断断方位,杜若洲提振精神,转身朝西北角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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