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声东

    “你不是当了帝姬么?这旨意一将发下来,就数那郑书昭脸色最难看!”

    桉小娘子似乎回想起那日的情景了,因而这话一出,嘴角的笑兜不住的往耳根上咧,“也不止他,什么谢元昶啊,谢元昶那个沈姨娘啊,反正我听说,那阵子沈姨娘的房里总传来摔瓷器的声儿。”

    沈南宝看她跟看纳罕物一样,“你怎么什么都晓得?”

    桉小娘子眨眨眼梢,“你忘了?那么大的珍宝阁呢,每日进进出出恁么多人,想不知道些都难。”

    就算进进出出那么多人,这些事哪能轻易晓得的。

    沈南宝顿了下,金色的烛火映进她的眼,有一种洞若观火的况味,“郑书昭到珍宝阁与你难受了?”

    桉小娘子身形明显一怔,沈南宝细心,她一直都知道,但没想到她仅凭只言片语就咂摸清了来龙去脉。

    桉小娘子嗐然,“没法子的事,谁叫我同你交好呢,你呢,成了帝姬,别说而今风光无两,就算不受宠,名分上也压她一头,她也不敢闹什么呲,所以只能来拣我这‘软柿子’来捏了。”

    要说桉小娘子是‘软柿子’,那就没几个硬仗腰子的了。

    郑书昭定定也有掂量,所以她给的难受,也无非是当着桉小娘子的面儿同宋京杭亲昵罢了。

    桉小娘子怕她自觉愧疚,几乎这话一撂,刻不容缓的便又道:“照我说啊,他们俩真真是半斤配八两,幸得好我慧眼识人,脱离了这苦海,不然真要一头子扎进去,啧——不晓得多可怜。”

    说话间殿外传来一声‘官家来了’,两人当即闭住了嘴,遂众人纷纷起身行礼。

    视线里出现一双黑靴,官家那和煦的声口便从头顶传来,“今个儿你生辰就不必要这么多礼了,就当做是在寻常人家里普普通通吃顿饭罢!”

    这话很可亲,沈南宝脸上浮起来一点笑,一壁儿道是,一壁儿起了身。

    通犀金玉环带划过眼,软巾窄袖,是再寻常不过的便服,因而将官家容长的脸托出家常温情的模样,再不是元年那时高不可攀,君臣之隔的模样了。

    沈南宝不由更弯了唇。

    官家转过首朝张太监示意了下。

    很快一紫檀堆漆嵌玉盒双手呈递了上来,边上是官家奕奕的笑,“你打开看看,看看欢喜不欢喜。”

    官家赏赉的,不说物什本身,就是这份恩荣落到谁头上谁不欢喜?

    沈南宝不计较这些恩荣,她只瞧着那盒子里端端放的白玉嵌翠碧玺花簪,耳听着官家道:“我也不晓得送你什么,但想起你快要及笄,便寻思送这个罢!到时候还能派得上用场。你这么些年,我都还没替你做些什么……”

    声儿渐小了去。

    沈南宝离得近,可以很清楚的听到,那从官家喉咙里滚出来的颤意,不由涩了眼,“爹爹这话说得,前儿尚衣局与我的云锦,今儿这席面,不都是爹爹替我做的么。”

    脉脉温情里插进来圣人和煦的声儿,“可不,大好的日子,官家可不能说这些话惹得永乐伤情呐!”

    官家听了兀自自颔首,“你说得对,你说得对,倒是我不好了,说这些话……”

    却又望向沈南宝,“喜不喜欢,要是不喜欢,另外再说说,你想要什么。”

    沈南宝笑,“爹爹给的,我自然心内欢喜得紧,但爹爹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要说喜欢,岂不显得我蠢钝?”

    这话引得官家发笑,“倒贪心。”

    官家微一扬了下颏儿,“既这么,便说罢,还想要什么?”

    沈南宝屈膝下来。

    那郑重其事的模样看得官家一怔。

    “爹爹要说贪心却也是贪心,但我不止是贪心,也是扪心、不忍心。从前的事,我不甚晓得,却也听过一二,前些时候又听说了合妃娘子的事……”

    辉煌烛火里,沈南宝抬起金色的脸,像一樽佛像,即便嘴角带笑,那也掺着一股慈悲的意味,“所以我想求爹爹一道旨,允准合妃娘子寻医问药,也算是为了弥补我内心的愧疚。”

    殿内有寂静的一刹那。

    显得殿外簌簌落雪声格外的清楚而骇异。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只听得迟迟的更漏,‘嘀嗒’一声落下来,仿佛滴在了合妃身上般,合妃浑然打了个激灵,登然从座儿走了出来,直挺挺跪在沈南宝一壁厢,一张脸苍白得厉害。

    “先前的事是妾脑子一时积了糊,这才做出那等子乖张的事,现下醒过神了,万万不敢再有这些个念头了。”

    头顶传来官家轻淡如水的声儿,“你也是人之常青,没儿没女的总是寂寞。”

    沈南宝视线凝在赤舄上,不知道是什么质地的,金光从上面溜过竟然迸出千万的华彩,令人一瞬间过分的触目。

    沈南宝不由微微闪神。

    也就是这个空当,赤舄朝向了她,“起来罢,我既说了允你想要的便允你就是。”

    沈南宝道是,抬眸间见一片云气纹的宽袖摇曳——是官家拂了袖,“说了这么些话,席面都冷了,便开席罢!”

    有了这话,方方还噤默无声的殿内,仿佛热油浇进了冷水,一霎‘噼里啪啦’热闹了起来。

    合妃娘子仿佛方从环生的险象安稳渡过来般,心有余悸地颤巍巍起身。

    起得不太稳,差点跌了跤,沈南宝眼疾手快扶住了她,“娘子小心。”

    甜脆软糯的声口就在耳畔,简直快要把合妃的肠子心肝都黏糊成一团般!

    合妃娘子忍住甩开她的冲动,牙却直顾的搓,“谁要的你这么好心?你当我是那给了一巴掌,再给颗糖吃,就能全然记得你好的蠢人?你别白日做梦了。”

    哪只这么气盛的一句话,却换来沈南宝轻渺渺的一句,“娘子只要好就好了,我不期盼着娘子记得我的好。”

    拳头打进棉花里的感觉并不好受。

    合妃娘子当即恨得牙有八丈长,但能做什么呢,官家俩眼还跟灯一样明晃晃照着她们呢!

    自己再气,再有理由同沈南宝撒气也不能够。

    合妃娘子撤了口气,扯回了袖便倚着一壁儿的宫女自顾退到了座上。

    沈南宝也在觥筹交错间,却行退了回去。

    甫一坐上座儿,便觉得一记刀光射在了面门上,都不用抬头,沈南宝就知道是圣人的眼刀。

    沈南宝端起桌上的杯盏抿了口。

    梨子酒,味甘而略带点甜,正正冲脱了方才因紧张舌头而滋生的苦涩。

    沈南宝暗道一声好酒,抬起头,便挽起袖,隔着遥遥一条道冲圣人举杯。

    杯壁白玉,溜过烛光,清冷透着亮,横亘在沈南宝一双眼上,闪烁出残缺的、生疏的、衅然的光。

    圣人如同被蝎钩蛰了,蓦地眉间一拢,满面狰狞,但风过烛影摇,所有的事物都像过了一道水,悉数焕然了一新。

    圣人的脸孔也一如初见的,又牵了唇,在那威严的脸盘上又架起不相符的笑,好像这笑是画卷上的图章,少了它便不上品了。

    两人的暗潮涌动,桉小娘子并不晓得,她只压低了喉咙,悄摸地捎来一句,“都说天家无情,我看倒不如是,瞧瞧你方才提的那话,我都替你揪心。”

    沈南宝回过眼,直愣愣盯着杯中水面倒映的轮廓,喃喃道:“别说你,我现在回想起来也揪心……今后也应该更揪心罢,毕竟这话得罪了整个翰林医官院。”

    桉小娘子蓦地咋舌,“我以为你有法子可解呢……”

    桉小娘子瘪了下嘴,“你既没法子,干嘛这么说,没听过一句话么,宁得罪小人,也勿要得罪疾医。你就不怕哪日你吃着吃着,吐一口血噎死了过去?”

    沈南宝没搭碴儿,桉小娘子也瞧出来了她不愿提,便转了话道:“不过你现在也算是甘之如饴了,兜兜转转,遇上这么个顶顶好的爹爹。”

    沈南宝没否认,刚要开口呢,一壁儿永诚帝姬的喉咙响了,“我爹爹是天子,自然是顶顶好的。”

    沈南宝适时引荐,“这是四姐姐,永诚帝姬。永诚姐姐,这是我进宫前的闺友,澹台郡公府……”

    “我知道。”

    永诚帝姬接过话茬,“那个叫平章知事头疼无比的章含桉罢!”

    沈南宝有些讶异,“姐姐,你知道?”

    永诚帝姬曼曼颔首,“当然知道,那珍宝阁开得这么名声赫赫,谁不晓得。”

    桉小娘子也觉得羞,跟斗胜的公鸡似的,挺直了腰杆,“也是沾了永乐帝姬的光!要不是她那一手的咬盏,哪能招徕那么多的文人墨客!”

    这话声不大,圣人耳朵却很尖,登时扬了声道:“我记得没错的话,永乐身旁那个……是平章知事的嫡女罢!”

    到底是圣人点名,桉小娘子再不羁,也得谨遵了礼数,乖生生地拈裙作拜,“回圣人的话,正是小女。”

    圣人抬手,隔着一道儿虚扶起她,“不必多礼,我就是听人说你同永乐合开了‘珍宝阁’,心内好奇,想见识见识到底是怎样的人物,能做出这样叫人称奇的事。”

    沈南宝看着圣人脸上的笑,那笑一如既往,威严的,庄重的,不带一丝感情的——阴鸷透顶。

    心,再一次急急作跳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