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一章 乔装下乡

    时间一晃就来到了九月初。

    经过了好多天心理斗争,虽说还是有些纠结,可焦循还是决定去苏北看一眼,这主要是因为他对汪中的学识和名气仰慕已久。焦循打定主意,到时候要是情况不对马上开溜。

    估算着差不多到动身的日子了,焦循便嘱咐了妻子阮氏千万别不要说漏嘴,连家中下人都不能告诉;要是有人问起,只说自己去了江宁等着乡试出榜。

    就在焦循动身的头一天,洪亮吉也从常州出发了。他是一年到头各处游历的主儿,朋友故交遍天下。他夫人问他去哪,洪亮吉便说去京城找阮元。

    阮元是扬州仪征人,今年二十六岁。在今年的春闱上已经高中二十八名,殿试二甲第三名,赐进士出身。此人是清代中期有名的经学家和官员,历史上最为有名的就是比林则徐更早提出禁绝鸦片,他在任两广总督期间,对英商采用了较严厉的政策,新修炮台。并上书嘉庆,认为对英国人应“宜镇之以威,不可尽以德绥”。不过当时的嘉庆并不以为然。

    顺带提一句,焦循的夫人姓阮,他老丈人就是阮元的伯父。

    一大清早,焦循只挎了个包袱就出了通泗门,到了东关码头上,几个牙行的人就围了过来。

    “老爷您是往高邮、宝应、清江浦吗?咱家的船又大又舒适。”

    “咱家的船专往苏州、常州、南京去,老爷选咱家的最好。”

    焦循道:“去淮安府,有船吗?”

    一个牙人大声抢答:“有!有!那条船便是,九天就到。”

    焦循正要问船钱,就听身后有人笑道:“哟,这不是里堂贤弟吗?”

    “里堂”是焦循的字,他回身一看,却是熟人,见对方肩上也挎了个包袱,连忙拱手道:“郑堂兄?你这也是要出门?”

    这位被称呼为“郑堂兄”的人姓江名藩,字子屏,也是扬州人,郑堂是他的号,今年二十八岁。

    江藩走上前来,打量了一下焦循身后,拱手道:“里堂贤弟,你这是去哪啊?怎么连个下人也没带?”

    “哎,这个,小弟打算去江宁......”谁知焦循话还没说完,旁边的牙人又道:“客官,去淮安府的船一会就要开了,这位子给您留不留啊?”

    焦循的脸色一下就变得无比尴尬,心说老话说的真对,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

    江藩为人性格豪爽,眨眨眼道:“这可真是巧了,为兄也是去淮安府的,不如你我同行?”

    “这个......”焦循正在犹豫间,就见江藩凑到近前低声道:“若为兄所料不差,可是容甫先生......”

    江藩跟汪中的交情可比焦循早,他十几岁时就与汪中定交,年少时受业于余萧客、江声,是经学大家惠栋的再传弟子。

    “嘘!”焦循看着对方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随即微微点了点头。

    二人跟牙人谈好了船钱,刚要从跳板上船,就听身后有人大声问道:“去淮安府的有没有?”

    等转头一看,居然是钟怀,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人。这位不用说也是扬州人,跟焦循还是好朋友。他带着的那个年轻人焦循也认识,名叫黄承吉,自幼聪慧,博综群籍,在扬州年轻一代的士子中是很出众的人物。

    江藩一看,对着焦循嘿嘿一笑,随即招手向钟怀示意。钟怀其实刚才就觉得背影熟悉,这次故意说话大声。等四人上船后一番寒暄低语,除了黄承吉,都是接到汪中书信奔淮安府的。而黄承吉则是让钟怀给叫来的,说是去瞻仰一下名士风采。

    好么,焦循听的冷汗直冒,心说容甫先生这是嫌动静不够大啊!

    其实到了中秋节的时候,清廷在吉林兵败的消息便传到了江南。虽然乾隆极力封锁消息,可问题是这种事怎么封的了?

    朝廷一次又一次被北海镇打的灰头土脸,损兵折将,连绿营都开始北调。到了这时候,江南的文人们便开始将目光转向北方,关注起那个打着朱明旗号的政权来。

    另外由于两淮盐商中除了徽商就是晋商,所以漠北的消息也顺着晋商的茶路传到了南方。比如像江藩、洪亮吉这样喜好游历,关注天下的人,找出地图一看,顿时就倒抽一口冷气。

    原本他们以为只是小股毛贼的北海镇,眼下的辖地居然已经东西横跨万里,南北纵横数千里。虽然地处偏远不毛,可其所辖疆域已是天下十有其一。

    尤其是江藩,这位除了文采出众,还能走马夺槊,颇有古人豪放之风。想到北海镇能西征罗刹,攻取北海(贝加尔湖),拓地万里,不由心神飞驰,起了卫霍之心,恨不得一探究竟。

    从扬州到射阳湖并不远,乘船顺运河北上三百四十里就能到淮安,再换船转乌沙河就行。此时虽然各地漕船的挽运期已过,可从北通州南下的漕船都会在淮安府和扬州停靠,出售从北地带来的货物。再加上淮安府产的大豆行销江南,使得从扬州到淮安这一路河道上南来北往的船只络绎不绝。

    船一多,速度就上不去。清代运河船运的速度因顺流逆流各有不同。因为北上是顺流,规定每日航程最高不能超过58里;再加上沿途各处船闸检查,上下乘客和货物,实际每天的航程也就是四十里。

    扬州四大才子在船上左右无事,一路上便谈天说地。四人中以江藩见识最广,年纪也是最长,所以其他三人主要都是听他说各地所见所闻。

    “譬如说这漕粮,我朝有正米和耗米之分。”

    “子屏兄说的‘正米’就是官府按鱼鳞册所收的吧?”焦循、钟怀和黄承吉三个年轻人平日里都是闷头读书做学问的,对漕运的事并不是很了解。

    “然也。我朝各有漕省每年合计征粮四百万石。运往京城存储的叫正兑米,运去通州存储的叫改兑米。就如扬州府,每年正兑米93600石,改兑米46990石。圣天子在位至今,每年能收到八成就算过关,不过眼下因北地用兵,听说明年要涨到九成。”

    谷亯江藩抿了抿嘴唇,又道:“另外除了正项,还有轻赍。”

    黄承吉好奇的问道:“这又是何讲究?”

    “轻赍之项也属耗米,征收之时即折收银两,解交仓场通济库,有的解交户部,作为办理漕务开支。各地轻赍所占比重多寡视路途远近而定,道路愈远,运粮开支越大,向粮户征收的轻赍银额越重。譬如扬州,每石正项米收轻赍米额2斛6斗,折银一钱三分。要是湖广和浙江,每石则收一钱八分。”

    焦循道:“升斗小民本就谋生艰难,正项加上轻赍,唉!”

    江藩微微摇头道:“你当这就没了?还有其他附加呢。比如芦席税、漕赠、水脚银,这都是朝廷规定的,再加上衙役欺诈贪索,种种名目实在太多了。”

    他所说的“芦席税”,就是每二石米征芦席一张,每席耗银一分;江南、浙江、江西、湖广等省,正兑米石都附征楞木松板,松板每片约用银1.7~2两不等,在州县所折征银额要高出4~5倍。

    而“漕赠”则是专供运军长途挽运沿途盘剥等项开支,各地有的给银,有的给米;至于“水脚银”则属于漕耗银米,此项银米分别作为津贴运军充兑粮杂费和征漕办公用项。

    其他三人听了都是沉默不语,连外面甲板上的水手也直叹气。江藩见众人情绪低落,微微一笑道:“其实在下有些好奇那北边的人是如何征收钱粮的,这次见到容甫先生定要一问。”

    此时坐在船舱一角的一个商人操着一口山东口音道:“这位先生,听您说了这些,实在长见识。不过就在下看来,抛开蛮荒之地不说,这天下到了哪还不是都依着朝廷的王法?都差不多。”

    ......

    1789年的阴历九月,北海镇一年一度的秋粮收购又开始了。

    跟后世一样,北海镇民政下设粮食总站,在北海镇和富尔丹城设储备粮仓。各乡镇下设分站,主要负责下村收购,同时由民政派出的稽查员随行,以防舞弊。除了粮食总站,其他私人严禁涉足粮食生意。

    当年新占领的地区咱不实行此制度,要等到完成土地收回和重分配的工作后,才会执行。

    实际上北海镇之所以这么干,主要就是嫌麻烦。新占领地区要搞征粮就离不开赋税,收税就得有粮册,还得继续使用原先的官吏。一旦被有心人利用产生冲突,还得派兵弹压,对立情绪更加严重。

    比如珲春今年就不征粮,北海军直接贴出告示说明,同时对愿意卖粮的表示欢迎。

    而宁古塔的土改则还在进行中。这其中最大的问题就是居民成分的划分。跟吉林或是盛京不同,清代柳条边墙外的城镇居民结构都是以满人为主、流放犯和流民等为辅。把宁古塔的问题解决好了,外东北其他流放地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总得来说,宁古塔的土地形式属于国有土地和私有土地共存。其中满清的国有土地占了绝大部分,私有土地在10%左右。

    国有土地主要就是八旗官庄,按照每120饷(每饷15亩,共1800亩)进行划分;另外就是驿站的站丁土地,每丁占地一至百饷不等。上述这两项的土地亩数为413920亩。

    这部分都还好说,直接收回公有,再按旗民每户五十亩的份额拨下耕种,目前是按秋收后按30%统一征收,因灾歉收七成以上(与北海镇其他地区亩产比较)者免征农业税,歉收七成至二成之间的,分五等分别减征税额,歉收一成的不做减免。

    不过北海镇面临的最大问题就是私地。清代早期,宁古塔地区的私有土地不多,直到雍正七年撤销泰宁县时,拢共才有民人32户,后来就都移往奉天了。乾隆时期,山东、直隶等省经常发生自然灾害,由于地近东北,所以许多穷苦民人流亡关外,进入宁古塔地区伙同旗人一起垦荒。清廷采取的政策是“旗人的归旗人,民人的耕种纳粮”。到了乾隆五十二年,宁古塔地区共有私地五万余亩。

    目前民政对私地采取的办法是赎买,根据田地的开垦程度,以往三年的收成和纳粮数据进行议价。眼下赎买工作已近完成了三成,主要时间都花在了查阅满文档案和丈量土地上。

    九月上旬,由三辆马车组成的车队抵达了兴凯湖二村,打头的车上插着面幌旗,上面写着“北海粮站”四个大字。等车队抵达村口时,朱大贵带着两个村民已经提前等候多时了。

    “哎,这回怎么来了三辆车?往常都是一辆啊。”三人心里犯着嘀咕,还是朝头车迎了过去。

    当朱大贵走到头车旁跟车夫打了声招呼,再扭头看向第二辆车时,只见一个坐在车夫后面,戴着个獾皮帽子的人冲他招了招手。然而等他上前两步看清对方的面孔后,朱大贵难以置信的揉了揉眼睛。

    “呵呵,朱村长,这才两月没见,就认不出我了?”

    朱大贵心里咯噔一下,膝盖一软差点跪地上,心道:“天爷!他怎么来了?!”

    那人从马车上跳下来,走过来一把握住朱大贵的手笑道:“朱村长,我是民政的小赵啊,不记得了?”

    “记,记,记得。”朱大贵嘴皮子直哆嗦,看到对方用眼神示意,这才结结巴巴道:“王......赵先生啊,您,您咋个来了?这事闹的,我这都,都没准备。”

    那人道:“准备个啥。这不被上面派下来,跟着粮站的人到处转转。总跟屋里坐着,实在憋的慌。”

    “哦!”朱大贵心说这应该算是戏文里说的微服私访了吧?

    他对面这人不是别人,正是赵新。

    话说珲春战役结束也有两个月了,伊尔库茨克那里虽然沙俄也在调动军队,可由于交通线太长,想用一年时间准备完肯定没戏。

    赵新回到北海镇后,先是陪着老婆呆了半个多月,之后每天不是去军营转转,就是去赵亮那里看看。等各地都转了一圈,情况有了大致了解,这厮又动了下到各村看看的心思。于是便打算趁着秋粮收购,跟着粮站的人看看下面移民村的情况。

    虽说北海镇一直在讲分地后前五年不收税,五年后只收一成税,可谁知道底下会不会照做?粮站收购过程中是否存在跟带清官吏那种“踢斛淋尖”、“浮加斛面”的手段?

    这种事不亲自下去体验一把,很难发现。再者赵新的耳目现在都局限在北海镇一处,触角还未能伸进各地的移民村,与其等着下面人,不如自己先有个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