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深夜问心(二)

    赵新接过志乃递来的热水,轻轻喝了一口,没有接话,他知道胜三郎还有话要说。

    果然,胜三郎接过志乃递来的水杯,却放在了身旁没有喝。他等赵新放下水杯,继续道:“我从近江一路南行,要不是因为财物被盗,可能也就早早离开了江户。

    可也正是因为我在江户停留的几个月里,看到了灾情爆发后,那些大商人们开始哄抬米价,许多人一天的工钱连一升米都买不起。这是为什么?!

    等我决定来陆奥,救助灾民后,一路上我又看到了那些大小藩主们依然在拼命压榨领民,根本不管农民的死活。那些农夫已经倾家荡产,可代官们仍在逼迫他们交出足额的年贡。

    我不知道这世道究竟是怎么了。自从被您救了之后,我就止不住的想这个问题。”

    胜三郎面带痛苦的摇了摇头,双手握拳狠狠的攥着,骨节被捏的咔咔做响。

    “《五轮书》上说,‘武士之道就在于主宰他手中武器的力量。’

    可我手中的刀,如何能去主宰那些大商人,如何……如何能去逼迫那些藩主和老中们开仓救济呢!”

    赵新看过《五轮书》。这部后世被人称作“世界三大兵法书”的著作,其核心其实就是讲时机的运用。以水的灵活多变为质,攻势如火,随心所欲的控制斗志来战胜对手。最终境界就是能做到不被道理所束缚,从而进入自然真实之道。而这一切,都需要在日常生活中不断进行锻炼。

    不过在宫本武藏的思想体系中,还是认为武士修炼兵法的终极意义就是要通过修行,为主公获取力量和名望。当然,这也是这个时代里武士们唯一的进身之道。

    赵新盯着胜三郎,试图搞清对面的这个家伙脑子里在琢磨着什么。

    胜三郎却毫不在意赵新的目光,他端起水杯喝了口水,抿了抿有些发干的嘴唇,继续说道:“所以啊,我即便有刀,凭我的能力也是无法拯救这些难民的。而经过了这次的骚乱……”

    说道这里,他苦笑的指了指自己头上包扎的伤口。

    “宫本武藏当年在一乘寺决斗,一人对四百人且能杀出重围。而我的武艺连这场小规模的骚乱都无法制止。

    我想问大人您的是,营地里的这一百多人,大人您究竟有什么打算?下一步您想怎么做呢?”

    赵新的表情渐渐变得严肃,他突然醒悟到眼前这些人不是游戏里的NPC,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他看着胜三郎,明白了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在经历了诸多苦恼和挫折后,对自幼学习的武艺和知识失去了信心,对之前树立的人生目标起了怀疑。

    “胜三郎,你要明白十人敌、百人敌连自己都救不了,万人敌才能救世!”

    赵新随口而出的话让胜三郎眼睛猛的一亮,他跪伏在赵新面前道;“请大人教我!”

    赵新摩挲几下后脑勺,心说糟了,这事越搞越大了,要不马上闪?

    心里虽然这么想,可赵新嘴上却道:“按说是有几个地方可以去,但需要乘船渡海才可以。”

    “坐船?渡海?”

    胜三郎有点懵,这已经超出了他的思考范围。

    话说历史上发生在岛国的这次大饥荒,史称“天明饥馑”。这次灾荒,在后世也被称为“冰火地狱”!

    自公元1782年,即天明二年开始,岛国各地就因为气候失常而灾难频发,而到了早春时节,关东地区又开始了阴雨绵绵的天气,甚至在进入初夏,大部分人还都穿着冬季的棉衣。灰暗阴冷的天空和泥泞如沼泽般的土地,预示着一个黑暗的时代即将到来。

    发生在天明二年的这场被称为“山背”的冷湿东北风席卷了整个岛国东北,并由此形成了让粮食大面积绝收的冻灾。

    数年之后,甲斐国八户藩的儒生在对泉院“饿死万灵供养塔”上,以幸存者的身份记载了这段真正的历史:“四月十一日,电闪雷鸣,山背袭来,倾盆大雨至八月未歇,九月一日始晴,水旱作物始终青青如初萌。”

    到了天明三年,岩木山和浅间山接连火山爆发,尤其是以浅间山的火山爆发极为严重。巨量的火山灰乘着偏西风,飞向东方及东南方向,就连相距甚远的江户也落下了厚达一寸的灰尘。

    因为火山灰被喷涌到平流层,遮挡住了阳光,所以当年的太阳始终黯淡无光。这无异于是在由“山背”所造成的冻灾之后继续雪上加霜,因此岛国的东北地区很多地方继上一年后再度绝收。

    这场大饥荒,将会持续六年,数百万人将会被饿死,而灾难的顶点则是发生在四年后的“江户大暴动”。那些背井离乡,生活在城里的流民们饱经欺压,而他们多年积累下来的不满一经爆发,立刻就点燃了整个市民阶层,从一场小纠纷变成了无数城市居民参与的打砸抢暴动。

    以至于后世有历史学家看来,这场暴动几乎是两年后法国大革命在远东的彩排!

    这场市民大暴动直到四天后才被平息,留下了满目疮痍的江户城下町。

    从此,岛国进入到了幕末时代。

    赵新没敢对胜三郎说明未来会发生的那些事,他只能说道:“在我看来,这场饥荒将会持续很久,最少要五年才能慢慢缓解。”

    他犹豫着停顿了一下,缓慢而沉重的声音充斥着整个帐篷内的空间:“会死几百万人。”

    “什么?!”胜三郎大吃一惊。一旁静静的听着二人对话的利吉、志乃、还有万造的老婆也被骇住了。

    “五年?!”志乃大惊。

    “您是说几百万人?!这,这怎么可能……”胜三郎大惊之下,高声喊了出来。

    “是的,数百万人死亡,灾情持续可能还不止五年。”赵新的语气颇为沉重,他看着几人解释道:“咱们这一路上的景象你们都看到了。胜三郎你是从江户过来的,相信你也看到了很多。有多少的村子都毁了,有多少人都被饿死了,又有多少人倒毙在路上?很多村子都开始吃死去的人了,早晚,恐怕他们连活人也会吃的。

    而各藩,哦,就说弘前藩,按照利吉所说的,灾情过去了这么久都没有发放救济。津轻家是小,可再小也多少能拿出点粮食吧?至于江户那边,你应该比我知道的更多。”

    赵新的“神仙手段”营地里的人都见到了,而胜三郎更是偷偷看到了赵新凭空消失的“仙术”。赵新出手帮助这些灾民,并提供粮食、衣物、药品的行为,让胜三郎等认为赵新大人就是佛祖菩萨的使者,甚至就是菩萨下凡。

    所以对于赵新的话,他本能的相信了。

    “要死这么多人吗?实在太多了啊……”悲愤的胜三郎伏地痛哭。他痛恨自己在这场灾难中不能做点什么,痛恨那些藩主们、老中们和将军大人的见死不救;痛恨那些江户城内的大商人们的囤积行为。

    而自己,只是一个普通下级武士,无能为力。

    如果没有赵新的出现,胜三郎现在也只是一具化作路边枯骨的无名尸罢了。

    帐篷内,几人都是潸然泪下。

    万造的儿子看着突然痛哭起来的大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随即也开始哇哇大哭。

    万造的老婆一把搂过瘦骨嶙峋的儿子,将他埋在怀里。女人在啜泣声中,泪水不断的掉落在垫子上。

    “粮食都绝收了!村子里死的死,逃的逃。这叫我们以后怎么活啊。”万造的老婆突然抬头哭喊着。

    赵新的身后传来沉闷的啜泣声,那是万造,他已经被之前的说话声音吵醒了,一直静静的听着。此时则把头埋在被子里,低声痛哭。

    大家心里都在想的都是这苦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农民,为什么这么苦啊?

    在这个时代里,德川幕府虽然高喊着“士农工商”,看上去是把农民排在仅次于武士的阶层第二位,但那是在农民可以正常生产、缴纳粮食的情况下。一旦农民因为灾荒等原因逃离了农村并开始流亡的时候,他们在统治者眼里就根本不是人了。

    自宽永二十年(即公元1643年)起,德川幕府几次下令对农民进行各种严厉的限制,用以防止土地的兼并和控制农民的纳税能力。

    比如不许随便吃大米;不许买酒、茶以及不许饮酒、饮茶;不许种植和消费烟草。农民家中的妇女如果喝茶过多或者喜欢游山玩水的,必须离婚等等。

    而等到幕府倒台后的明治维新时代,田地间的产出再也无法维持国家的工业化发展,统治者们就把许多来自农家的年轻女人统统送到南洋当妓女。

    你们爱死不死,只要能把挣来的钱寄回国内就行!

    “那些藩主、将军大人根本不会管我们的死活!”愈发愤怒的利吉收住了哭泣,抬起胳膊擦着泪水,万分感激的看着赵新:“幸好我们遇到了大人您,否则……”

    “离开!离的远远的!”蒙着被子哭泣的万造一把掀开被子,翻身扑倒在赵新脚下,嘶哑的嗓子发出了绝望的求救:“请大人您带我们找条活路吧!”

    “请大人您带我们找条活路吧!!!”

    突然,一片齐声的哀求,在帐篷外响起。

    帐篷内的几人一惊,赵新于是站起走到帐篷门前,胜三郎则赶在赵新身前撩开了门帘。

    门外的地面上,跪满了其他帐篷里的流民。被胜三郎喊声吵醒的人们,拉着、抱着自己的孩子,一同跪在地上,不少人也在低声哭泣着。

    “请大人您带我们找条活路吧!!!”流民们看赵新没有说话,继续哀求着。

    赵新有些头大,虽然后世的岛国他极为痛恨,可眼前这些都只是十八世纪的穷苦人。他当然想回到大清去救助自己人,可眼下自己一无身份,二无帮手,难道举着厨刀和仿真枪去造反?这也太挫了!

    眼前这些人如果现在不帮一把,最终大多数人都会倒毙在沟渠中,成为史书上的一个死亡数字。一想到这一点,赵新就有点不忍了。

    算了,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走一步看一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