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苦中作乐

    橐钥子道长见他如此刁难,也不冒然硬闯。移时,便在城外的道上卖了几个烧饼,大家吃了之后又回到城门口盘桓。

    这时大街道的杂声中走一个人来,他们不是很注意,那人长十分俊俏,脸如琥珀晶莹,大概二十多年华,头发颇有凌乱,穿得一件黄绚章彩的衣裳,头梳暗黑的玉冠,脚穿了一双钿花舄靴,可见身份自是不凡。

    歪歪倒倒地撞来撞去,手上提着一坛陈酿美酒遥遥晃晃,边走边喝。

    街衢上的人见了他那颓废吃喝的样,俱避得远远的。他碰东指西,对南骂北。所詈者皆不轻易多事,因为看他华裾为着,非富即贵之辈,抑或簪缨世族,搢抻阀阅之身。

    当他临城门时,众士兵皆肃然起敬,单膝下跪行礼。他兀自饮酒踽踽而进城去,也不管别人怎么看顾他。

    “这人满身酒气,一个年纪轻轻的便有这样的爱好,以后还了得。不珍惜眼前光景,随意卖醉骂街,枉费为名权贵族,失了翩翩飞度之态。”小妮子暗道同时,不觉心头一阵苦痛,忽忽若有所戚然,垂首哀腔。

    橐钥子道长注意到她,便问其所以。小妮子说是自个父亲因贪酒废耕,每顿饭都要配酒吃,酒瘾越来越嗜时,三更照样喝得醉生梦死。不理会家事,失生计之能,家境愈加清贫。她与母亲每忧痛其事,与古华子多次劝阻无果。

    一次她父亲把白玉双灵马偷了出来当了下馆子,那物件是她父母定亲之物。她母亲自然气不过,在酒垆馆子找到人影,两人大吵特闹了一场,白玉双灵马被弄得满巷皆知。

    因当铺之人观其物非出贫寒者之手,急报地方官得知,官便出牒拘捕当者。派遣来的保甲见二人争吵推骂,一并带堂鞫罪。

    经审讯得知,母亲出自深宫宫女,名为梅冬寒。父乃一农夫,名为成柯。一天,宫帷的梅冬寒闲来无事,赏花游池。见遗一物于地,乃一小马白玉,精妙巧工,栩栩如生,非其他宝贝可比。遂拾而详底,见边沿有五字:白玉双灵马,故敛藏起来。平昔听传言,池塘底可通护城河,便有潜意。

    至夜,携其物潜,脱宫以出。越三日,遂流沛阡陌,不胜劳惫,委顿于地。九畹黄田,占什有二亩,乃成柯者。时将晡间,会成柯荷锄拟归,遥见一女馁绝陌上,以为负至家中,灌以姜汁。女嘤声蠕寐,成柯诘其所罹。弗陈原由,诒遭贼所贩,贼庆宴松懈,悄然逃之,故饥渴焉。成柯悯邅迍之世难者,故而孚之。

    于焉,女每执汲捧簸,家中无所不为勤。先是,成柯少孤,妣考咸失,发奋开荒,谋丝萝而开枝散叶。会女奇缘,遂纳为妻,女亦不拒之,成柯大喜。居无何,琴瑟调和,相敬如宾。二年间,产一女婴,名为成茹萍。

    又五年,女观成柯甚笃,遂无所隐,长吐怀宝实情,少时,贻为信物。成柯异其诓哄,女便展玉马于几,成柯素贫,未逢奇观,睹之惊叹。先前获女时窃喜,得宝益奋。遂醵资友夜,耕耘少往,女悔不当初。

    古华子乃成柯之兄,每叱其瑟,酒垆少住。隔天如初,复劝而弗听。厉叱驳谬,成柯不堪其言,遽与古华子割断血亲。终夜溺于美酒,夫妇晨昏争舌指跳,勃豀昼夜漠怨相怼。

    成茹萍讲述了大概,眼眶开始湿红,左手提于玉脸,右手捂袖而揩醮双目。橐钥子道长长息叹气道:“好了,莫哭了,今古沉酒金迷尤多,逝者逝矣,来者犹可追。好好听你伯伯的话吧,这样他便好受些。”

    她情绪稍微稳定当下,橐钥子道长还打算问她的母亲最后怎么样。这时城里出来一位相貌不凡,着一件华贵丝绸黄袍外衣,大约四五十岁左右。他旁边还跟随着几位红衣士兵以及四个穿着紫色龙镶钿襟的白衣剑侍,各自腰间配刀剑,威风堂堂,大步豪迈地朝城门口出来,守城的士兵庄严地行礼,齐齐跪下。

    那黄袍人看见他们六人,便带着队伍加快脚步向前。茹萍以为那黄袍者要出城去,扯着那几个站在城门中间的亸髫小孩与三绺栽头靠边,两小孩正仰着脖子瞅城上的几位白须雪发的老头,那些老头时不时伸头眺望城下。他们被茹萍一拉小手才回过神来。

    黄袍者恭手询问道:“敢问道长自何观而来。”

    橐钥子答道:“贫道素来无观,以游天下为家。”

    黄袍者又接着问道:“既是如此,修者为何所携带一群孩子在侧?游尘之志,岂是不便。”显然利锋相向。

    豁然的橐钥子知其有所疑心,便不复隐瞒。息叹之后便启口道:“天下烽烟,频灾四延。魔邪呈恶,庶黎尽残。兵燹所漫,哀歌稔闻。盗贼屡顾,十室九空。”

    此言一出,黄袍者为之一愕,默知五人乃尝屈身浩劫之中,心田起溟荡。更以庄敬揖礼。微点玉山再盘诘,何故造访天虎之地。

    道长皆实情以告,黄袍者惊叹一番,少时却道:“此事我将逐一研查,然则此班儿童可留下,以便访乡问闾。往天虎城大可不必矣!”

    黄袍者乃是现任重光城副城主,名秋松鹤。自建城以来,无不勤俭养德,自资施廛扶贫。聚城中声望极高,敬之爱之者众。

    “燋土尸烬,非我等忍睹,所遗诸儿,无宿能舍。当今事非一辙,恐如是者再。我心生怜悯之意,收容之情。本想纳其为徒,以了无衣钵之忧,然我修真之志不可废,他们的觅音之旅不可移。是故前往。”道长老气横秋道。

    “大胆!我城城主请尔等留下,牛鼻老道,不要不识抬举。”旁边的士兵骂道。

    因那士兵直贯叫叱,众镶紫白衣人心颇生不满于色。一绺绺的肚之嗔火如星点,然碍于秋松鹤的颜面故而未燃其性根。

    需知孤城所建立诚属不易,昔日荒废之时难免妖狐鬼物自营。秋松鹤请侠访道,花费了大少力气方将邪崇驱逐,道者于此,身价自尊可知。国民修仙炼道之举益盛,特别是那以生具来负侠载豪之气的人,

    秋松鹤一时间使个眼色退了高喝的士兵,他黄衣翩翩朝众小孩沉稳踱步而来,那些小孩有的倒步闪避到成茹萍侧后去,有些腼腆。

    秋松鹤到亸髫小孩前面,蹲身问了问几声,都不理会,便握住亸髫小孩手腕引导一丝真气一探灵识,想追溯本原。

    “无用矣,非自身以雄厚真气不可!”

    城主撒了手又深深作揖一桩,久久方起首正目,道:“道长所言甚是,我看道长气宇轩昂,也绝非歹类。若干城冒犯,希望不要见怪。”于是,便伸手请姿,放行而往。

    称谢之后,仆仆进城而去。秋松鹤便对旁边那四位镶紫白衣人道:“那个小孩的灵识亳无封锁,但还觉得这班人有些可疑,彯沙师弟、翔阳师弟由你们保护太子周全。至于景少与微言便跟踪这群人,如有何发现,立即汇报!”说毕,镶紫白衣齐声应喏一句“尊城主均语!”。

    城主却道:“以后不必如此叫唤,你们与我皆是同门师兄弟,昔日情份胜于莫逆之交。”

    彯沙道:“重光城是您出谋划策所立,城中无一不对您感恩戴德的尊敬,何况是我们?您把二十年前修行机会放弃了,只为参投建城之中。如此大义,我们岂敢与您师兄弟并称?”

    副城主叹气道:“那又如何,封剑海的水灾我无能制止,可见我治理农桑方面有缺乏意识,致使许多村子的百姓受苦。要不是太子出良策,恐怕我这个副城主的虚头,便摘下来了。”紫钿白衣人又安慰了几句,城上的那几位老者沿阶下来至附城主耳朵汇报,绵绵细声,便退下往城上回到原来的位置。四位紫钿白衣拱手一礼后便也双双分径而去。

    “老爷爷,何为有几个白头发的爷爷对我们看来看去的?”并行的毛圬小孩问道。

    “不是看来看去,而是描绘我等,重光城法纪甚严,每半刻,城上的画就把整个城内城外都画了下,以好方便讼案捕盗。”橐钥子笑了笑解释道。

    那橐钥子带着五人找了一家客栈,进去之后,饭客甚是萧条。由店小二引入,不是点头就是哈腰地利索放置行李令他们歇歇脚。移时,六人没到饭点觉得百无聊籁,于是出来店外闲逛,顺便卖一些日常所用之物。那四个小孩刚刚进城时便早对街道上的吃的玩的非常瞩目,不是要求成茹萍与道长买那个就是买这个。他们所赍的盘川并不多,不克给予。为了避免孩子们哭缠,打算早早地回到店中歇去。

    进入店中业已人声喧哗,要上酒的、要上菜的。猜手划拳,瓜蔓之令,嚷嚷如蜂。店小二连忙对他们招呼道:“呦!几位道爷!你们现在才回来啊。现今饭点到了,饭菜都上光了。有好几桌菜还没上呢,等我去卖些菜来给厨师做!哦!还有楼下没位子了,楼上刚走了几个等菜客,你们上楼去吃还是让我们送去房间里吃?”说毕,以手捂着口侧去身子打一个喷嚏。道长道:“楼上吧!”

    店小二应付一番食客,周旋别桌去。他们回房放了物件也径向上去,蹬上木梯,来一处敞宽地方的桌位坐下,店小二上来用肩巾抹桌招呼。二楼有几口窗户,可以眺望店后街下行人,在长湖湖畔的后街甚是厌窄。他们旁边有两副桌椅,皆置于左边,靠在左边的第一副是两位暗黑衣青年男子,已是上了酒菜,把酒言欢甚繁,细嚼慢咽。成茹萍的眼光投射在另一副桌椅上,原来那张桌椅坐着也是两位年轻人,正是刚刚在城门口跟着城主的镶紫白衣剑侍。好像来光顾客栈较为缓慢,不急燥地催菜上桌。

    手脚不佚地忙呼应喊的店小二自是应付不来,况且昨天他受些风寒,头颇有重感,不觉痰起于颔腭,鼻涕欲流。匆忙之中有得当儿,便在门口把痰咯出吐去。那痰不偏不倚正好溅在一位年纪轻轻的乞丐脸上,沉睡的他以为是在作梦,或者是同伴戏弄所为。

    谁料想他用手一挝,滑滑漉漉的。店小二装作无事及身,没放在心上便入店招呼客人了。那乱发的乞丐简直是气炸了肺腑,无奈醒来没捸着什么人,同伴有的指认是店小二。乱发乞丐怒与三位同伴道:“昨天我等在此乞讨,他不分点吃的当活佛就算了,今个又受他这等羞辱,此番欺凌不能容允,兄弟们!走!拆庙去!”

    同他一块的三个乞丐也随声附和,撺掇他进去店里挑衅。乱发乞丐是一个軂軇且足矬双弓,腿踝弯前,走路起伏称身。旁边那个黄衣破洞,瞽目观不着三光,靠乱发乞丐放长棍搭摸前引。第二个乃是一位断左腿的乞丐,他用手把把着长棍,以撑当左腿跳跃地行走。另一个乞丐只是没一只手臂,而那独手则是盛着一个乞讨食物的盘子,跟着讨饭的队伍涌进店中。

    店小二正收拾刚刚起身的客人剩肴,空气拂来几股汗臭酸味,鼻塞的他也闻到恶味。他一转眼门槛处见是那四个乞丐,连忙上前赶走他们:“来干什么,臭乞丐!”显然不让乞丐们破坏食客的食欲。

    “国主派我等来收租的”没只手的那乞丐伸出独臂搧盘戏道。店小二看见是他们便推三扯四地赶了半天,那些乞丐那里肯走,不但不走还大吵大闹。楼上坐着的橐钥子他们一桌与众桌食客看的真切,估计不给点剩饭剩菜是不肯去的。喝汤夹菜的食客注意力有几许投在店小二身上。

    于是,店小二便不顾酸臭地揽扣那为头的乱发乞丐的脏兮兮胸口,仿佛拖犯人一样出去。那乞丐知道店家吝啬,也并非来乞讨,乃是捣蛋的。他一个卧身仰天地耍赖卖笑,将手上棍棒杵着门槛顶着,无论店小二怎的拖拉扯推,如同蜉蝣撼树,其他三个笑呵呵的乞丐在旁边挑逗那店小二,不是用脏衣羞辱,就是用酸味的身子掽擦,当猴子戏弄。

    此时的食客指指点点,有的说这班乞丐好生不要脸,有的说给他一点东西得了,让他们滚蛋。要不是在店中,那店小二早就动手打人了。

    这饭店是重光城最好的一家,所有贩夫走卒、工商士农几乎聚集其中,鱼龙混杂。甚至有一些人为了名菜与陈年老酒慕名而来。店小二正值恼羞成怒之际,门口悠哉进来一人,那人拿来酒坛,打着嗝喝着酒,将扯拉的二人无目地撞倒。

    店小二拍拍屁股想起来谩骂来人,可等他刚一与那酒鬼接目一刹那,便吓得不轻。收了方才那股劲,点头低腰地向那酒鬼赔不是,柜台里的掌柜也惊愕前来替店小二认错,且吞吞吐吐言:“大大大贵人光临陋肆,有增光辉。”之后又欺欺艾艾说不出话。那酒鬼打了一个嗝便问:“为何如此喋喋便便地争执不休?”

    店小二说他们有意破碍生意,无故生非。那班乞丐说店小二欺辱有上顿没下顿的,还唾沫溅人。又嚷一会儿,那酒鬼戏道:“事情我也听明白了,这样吧!谁甭别争吵,你们谁都有错,你店小二掏出一两银子,我也掏出一两银子,一齐给了这四个乞丐得了。

    唾沫的事也算了结了,我撞你们的事也了结了。一举三便,岂不是更好?”那店小二直接就答应,他知道身前这个人物惹不起,况且有这么好的圆场的方式怎的不答应?于是,各给一两与乞丐。接了二两银子的乞丐乐坏了,都笑出黄狗牙。

    自从那酒鬼进店来,店内的喧嚣与吃东西的声音明显减少了不少。楼上的一桌两个镶紫白衣人注目那酒鬼,又转睛暗地里盯着橐钥子那一桌人,心里甚是忐忑不安。

    这班乞丐得了银子,便满想回去论功行赏,不意那酒鬼有意地高气朗声朝那班乞丐道:“等等!我与他对你们亏欠算是了了,那你们对诸位食欲怎的说。银子也不能白拿!”有好事的食客插嘴道:“这位官爷说的是!银子不能白拿!”那乞丐笑道:“这位爷要怎的说?”

    那颠倒的酒鬼指着乞丐们道:“娇歌漫舞,这是唯一弥补的方法!”店小二一听还要他们唱跳,坏了!忘却这高贵惹不起的酒鬼也是个疯子,无奈他是个有身份的疯子,只得百般忍让。那跛脚乞丐展笑道:“咱们又不是女人,那会这些玩意。这样好了!我等给大家唱几首乞丐歌,以助酒兴如何!”那酒鬼噤了大口酒,悠态道:“唱得好才准离开!”

    跛脚乞丐唱道:

    咱这帮人真快活,若是出门便唱歌。

    咱也不耕和不种,做官都无偌闲哦。

    断臂乞丐唱道:

    吾母生我没只手,参加这行来进修。

    一顿便啖百家米,整天起来去旅游。

    瞽目乞丐唱道:

    地方人做给咱啖,皇帝都没偌好命。

    皇帝费神与费脑,只要咱们力力行。

    断腿乞丐唱道:

    往昔祖宗开当铺,才至今日来收租。

    东西南北欠我债,天光发财到黄昏。

    给人自有苦中作乐的感受。

    此时惹得一大片叫好,乞丐唱毕便离开。这个酒鬼好久才回神定思,又灌了大口酒,好似灌入若干岁月的遗憾,在心里旋转成淡淡的忧郁。少时,便踉踉跄跄摸着上二楼去。成茹萍一眼认得是过城之时在城门口看见的那个酒鬼少年,加以一身酒味不会错。

    另一桌坐镶紫白衣人看见那酒鬼不由唉声叹气。穿暗黑衣服的两年轻人起身下楼,菜吃的并不多。须臾间,酒鬼已经爬上楼梯,坐在那刚才下来的暗黑衣年轻人的位子上。他只是喝酒说醉话,少时,抽空买菜快速回来的店小二上来收了他桌子上的剩肴,也不问他要不要上菜,可能熟知酒鬼的口味,便一并连橐钥子那一桌的菜饭都端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