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此事古难全

    风卷起帐帘,我看到帐外细碎的沙尘扬起。

    “如今军中已无大将军,左将军不妨直言。”

    褚尉天一愣神,片刻便明白我是何意,微微犹豫了下,便道:“也罢,韩江这匹夫已然逃走,老子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感受到我的目光,他马上一拍嘴巴:“对不住啊,右将军,褚某是个粗人。”

    我淡笑道;“无妨,褚将军请讲。”

    若不是看出他粗中有细,我岂会将布防图给他?那图也是之前我在北坡仙的著述上所见,不过是根据西境实况,稍加改动而已。

    褚尉天这才悄声道:“其实褚某也知道的并不真切,只知大将军……呸……韩江当上大将军,原是和滦王、峪王的帮衬有关!”

    果然是一丘之貉!

    “古月国近些年未侵犯我国,那是因为,韩江私下与古月国那守将签订了什么劳什子条约!”

    “条约?”我大惊,那韩江居然如此行事,岂非是通敌的大罪?

    褚尉天点头道:“褚某也知道的不真切,是有一次韩江自己醉酒说漏了嘴,道是自己立了大功……”

    他凝眉细思,半晌又道:“对了,他说,他为黎国除了一大害!”

    我心头一震,忙问:“这话是他何时说的?”

    “五年多前,这个我记得清楚,就在宁远王归国途中被设计断了双腿之后不久,那时,听闻宁远王不得不离开北境,褚某痛哭了很久!右将军,人都说,这英雄惺惺相惜,宁远王这样一个铁骨铮铮的男人,被搞得连路都走不了,褚某也是……”

    后面的话我却是再也听不进去了。

    原来,这才是真相!

    我不知褚尉天是毫无心机随口而言,还是特地在提点我。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韩江!原来,你手上,还沾染着成灏手底三万将士的鲜血!

    难道,这才是昨夜易木要告诉我的?

    “右将军,右将军!”褚尉天见我沉思,唤我道,“若是无事,那褚某便先告辞了!”

    “左将军稍等,”我忙叫住他,“你那天说,让我小心易木,此言何意?”

    褚尉天一愣,回头看看营门口,确定无人,方示意我附耳过去。

    “那易将军可不是一般人,他四年前才来到军营,不到半年,就成了韩江手下的红人,你说,你是不是要防着他些?”

    说完这句,褚尉天再也不留,拱了拱手,转身走了。

    原来竟是有这曲折!

    但听易木昨夜语气,似乎也是对韩江恨之入骨,如此想来他接近韩江,岂非是另有缘由?

    我又唤了守营的将士,让他将方才一并写成的战报让人送至京都。

    成滦突然呻吟了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我忙奔到榻前,拿了帕子给他擦拭。他扶了我的手,那手烫的吓人。

    他不住地唤我的名字,是有些神志不清了。我一边应着,一边轻轻抚着他的胳膊,他才慢慢松开手来,只是嘴里还不断说着什么。

    后背本来伤口就深,此时这么一折腾,又是红了一片。

    我望着此时趴在榻上的这个男子,他曾风动京都,引得无数女子惦念,他也曾威风八面,倾尽心力去算计……

    只是现在,他气若游丝,已全然不似之前模样。而这也才不过半日。

    我内心悲凉,不由得流下泪来。

    这样怔忪了半晌,忽听身后窸窸窣窣衣服的摩擦声响,一回头,发现是翠菡。

    “姑娘,我拿了些自己研制的疮药,需给滦王三个时辰敷一次。”翠菡不似从前热络。

    她也不看我,径直走到成滦跟前。

    “婢子给姑娘带了身衣裳,姑娘快在帐后去换了吧。”翠菡的语气中似乎不含任何感情。

    我鼻子酸酸的,依言拿了衣裳,在榻后的纱帘之间换了。

    出来后,看到翠菡正在给成滦包扎。

    她动作利落,很快便做完了。

    我见她转身欲走,也不欲与我说话。

    “翠菡!”我叫住她,“你可是在怨我?”

    “姑娘言重了,”翠菡背对着我,“婢子哪里敢怪罪姑娘,姑娘行事自是有姑娘的道理。”

    她顿了一顿,声音里有着极尽压抑的愤怒:“只是婢子想到,王爷派婢子跟着姑娘,本是怕姑娘有何万一,而婢子研制这疮药,本也是怕姑娘再出意外。”

    翠菡转头,望向成滦:“未曾想,皆便宜了这畜生!”

    我心里似有什么东西,轰然裂开。

    许久,方开口道:“翠菡,我不过是不想欠他,毕竟他是为救我才受伤。”

    “那王爷呢?王爷怎么办?”翠菡突然望向我,我从未见她如此咄咄逼人过。

    我隐隐觉得,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正在悄然发生着。

    “翠菡,你这是何意?”

    翠菡伸手擦了一下眼睛:“姑娘,婢子唐突了!”说完一扭身便出了营帐。

    我内心惶惑,总觉得惴惴不安,我不知道的是,早在我来西境之时,京都已然惊变。

    ……

    翠菡的药让他成滦后背上的伤口好了很多,但他一连几日仍在昏迷,并无好转,稍稍清醒些便唤我的名字,医师说,他的脾脏还需时日来修复。

    老医师说,成滦的求生意志很强,想必假以时日,定会好转。

    我暗暗松了一口气。

    那日晚间,翠菡又来换药,我默默看着她,总想着跟她说些什么,可是又不知说什么好。

    “姑娘,”未想到她却先开了口,“京都来消息了。”

    我心里一喜:“可是有我的信?”

    翠菡摇摇头:“是清河。”

    我心一沉,半年之久,成灏所给我的话语,就是上次来信中的那五个字。

    翠菡许是猜出了我的心思,轻声道:“王爷不便写信,不过清河说,邱国的小郡主白慕烟,半月后会到京都。”

    白慕烟?

    就是小南口中那个与成灏同桌而食的美貌女子,是成灏数次给她写信的那女子!

    她原是邱国的郡主!

    一个郡主,一个王爷,他们倒是般配!

    邱国?正好是成灏母亲的国家。

    我也不知哪里来的一股无名邪火,心里烦躁不安,翠菡后面说了什么,我再是听不见。

    怪生成灏这半年不与我通信,原是如此!

    在我与韩江周旋,被古月国围攻,性命千钧一发之时,他想是也与那白慕烟鸿雁传书罢!

    我欲责问翠菡,然而话到嘴边又立刻咽了回去,我不过一个孤女,拿什么资格去问?翠菡又能知道什么呢?

    成灏,他从来未曾向我承诺过什么。

    我直愣愣坐着,连翠菡何时离开都不知道。成滦几次唤我,我竟然都恍若未闻!

    算算时日,成滦已昏迷有八日了,我在他脚边备了一张小榻,一直守着他。

    这日我心中疲累,在小榻上沉沉睡去。

    梦里,我看着成灏在槐花树下练剑,他的腿没有断,静时长身玉立,动时虎虎生威。

    剑影白花花的直耀人眼。

    槐花开得正好。

    忽地,成灏换上了一身黑衣,带上黑色面具,俨然是夜幽王的模样。

    我朝他笑着,伸出手去。

    他也笑着,伸手过来,就在手指尖即将碰到的那一刻,他突然走过了我,与我错身而过。

    我转身,看到一个明媚女子在我身后娇俏地笑着。

    而他走过去,揽住了他。

    就像当初穆子萧松开我的手,走过去揽住华年。

    “锦瑟,这是内室,华年。”

    他与那女子笑语宴宴,全然未看我。

    而我就那样看着他们相拥着,离我越来越远

    ……

    “锦瑟,锦瑟……”

    “锦瑟,锦瑟……”

    我睁开眼睛,才发现脸上冰凉一片。我竟是哭了么?

    “锦瑟,锦瑟……”

    此时我才惊觉,这是成滦的声音。

    向他那方望去,见他正望着我,脸上憔悴不堪,然而眼睛却是睁开的。

    我一喜,忙抹了把脸,跑过去,他居然醒了!

    成滦一脸惊疑之色:“锦瑟,竟真的是你,我一直梦见你在我身边,未想到竟然成真了!”

    “滦王,这不是梦。”

    “你是说,你真的一直在照顾我?”成滦满脸喜色,病竟似好了大半。

    见我点头,成滦似是有些试探,轻声道:“锦瑟,你知道,本王一直心悦你……”

    “滦王!”我意图打断他。

    可他竟全然不理我,竟似是怕此次不说,以后便没了机会。

    “第一次见到你,你正在食肆里与人大打出手,那……是为了六弟。那时,本王在门外看你,心里想,若是如此美的女子,能为了我,与人争执,那该多好。”

    他说的有些吃力,停下来喘了一会。

    我静静地听着。

    过了好一阵,他才继续道:“我不像六弟,生下来就是天命之人,父王从小未曾说过我的好。尤其是六弟出生以后,所有人都喜欢他,称颂他,不就是因为他立下赫赫战功么?”

    他笑了一会,想是扯痛了伤口,便停了下来。

    他望着我,“你不知,今日当我醒来,看到你,我有多惊喜。锦瑟,为了你,我愿意,重活一回……”

    我心里五味杂陈。唯有不语。

    “锦瑟,你可愿……”

    “王爷,”我轻声打断他,“锦瑟早就说过,锦瑟心里早有良人,此时装不下任何人。”

    “哈哈哈哈”,成滦大笑,笑得狰狞,“你说的,是成灏吧?你当围猎场上说的那些我会信吗?你锦瑟一颗心玲珑剔透,怎会不知我心意,那不过是你自我救场的借口罢了。”

    我不语,望着他。

    因为此刻,我不知该如何说。

    过了许久许久,久到我正要起身离去时,成滦忽道:“锦瑟,若是我此时告诉你,成灏半年前,就被夺了北境兵权,此时也无法出宁远王府,你待如何?”

    我呼地一下立起身来,拉扯得腿上的盖毯一并落在了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