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不合时宜的慈孝

    林著一愣,随即不自觉地别开头。

    赵鲤是疤痕体质。

    即便是万嬷嬷那样精心的照料,价值万金的玉容膏当作面膜敷,赵鲤的面颊上依旧留了一道狭长的浅红瘢痕。

    若无那些变故,她本也该到了议亲嫁人的年纪。

    本该捧在手心里的女儿家,面上却落下了那样一道疤痕。

    少女原本生得极好的脸,留下了一道瑕疵。

    这些却都是她的亲生娘亲,一手造就。

    再一想到他自己。

    他这外公,初次见面时一心想的是这孩子不成器,远不如瑶光。

    即便再怎么厚颜无耻欺骗自己,林著知道,他并不喜欢这个被错换的孩子,他们一开始就将这孩子视作了麻烦。

    第二次见面,他这外公又做了些什么?

    像道玄虚子所说赵鲤极有可能阴气入体,影响寿数和子嗣。

    一直折磨着他的愧疚猛然爆发。

    林著的背佝偻了下去。

    见他如此,沈晏冷笑

    他曾经调动在赵家的暗探,赵鲤在赵家的遭遇一字不漏地摆放在了他的案头。

    一想到那个姑娘曾经那样谨小慎微地活着,带着八层滤镜的沈晏便十分心疼。

    若不是她突然启了宿慧,逃出来。

    今年那姑娘就会被爹娘视作累赘麻烦,带着微薄的嫁妆,嫁给一个落第的举子。

    看见林著垂丧的神情,沈晏尤嫌不够:“在镇抚司照料阿鲤的嬷嬷曾来找我求取去疤痕的药,林大人以为是为何?”

    林著茫然,难道不是因为脸上的疤痕吗?

    却看沈晏扯着嘴角露出一个冷笑来:“当然不只是为了面上那一道。”

    “阿鲤的身上都是伤疤,火烙的,针扎的……”

    闻言林著一震:“不可能,赵家诗书传家,绝做不出虐待孩子的事情。”

    沈晏面上阴郁了几分:“京中赵家自然不可能,贵家千金赵瑶光据说是金尊玉贵娇养长大,洗脸的水是从城外运来温汤,喝的也是丫鬟们早晨从花上采集的露水?”

    林著哑然张大了嘴,他不知道这有什么不对,不过一想到沈晏之前所说,不由面色大变。

    “没错,赵侍郎家自是将女儿捧在掌心,可在那北地边塞,阿鲤却得在呵气成冰的严冬,蹲在冰窟窿旁边替人拆洗被子。”

    沈晏看林著身形猛地一颤,勾起唇角:“手冻得没一块好肉,才能赚个三十文,还不够京城的瑶光小姐两根绣线。”

    “便是这样,那虎狼一样的养父母还不满足,喝醉的养父养兄动辄打骂,养母稍不如意便是虐打。”

    “烧红的火钳烫在身上,或许是京城的瑶光小姐一辈子尝不到的滋味。”

    “你们这些没有保护孩子的无能之人,凭什么嫌弃她写不好字,皲裂冻疮的手捻不起绣线,弹不了琴?”

    沈晏本是故意让林著难受,一一说来反倒说得自己动了真火:“赵瑶光占了阿鲤的一切,阿鲤替赵瑶光受了全部的苦,你们凭什么还要要求阿鲤宽和忍让?”

    说到此时,林著已经站立不稳伸手扶住了旁边的墙。

    沈晏居高看着他,冷哼声:“如今阿鲤已经与赵淮林娇娘断亲,还请林大人别再来沾边,摆什么长辈的谱。”

    “上次的事情,本官还记在心上!只待日后回报!”

    沈晏说完,便不再管林著,拂袖离去。

    林著喘着气,扶着墙缓了许久,骤然爆发出来的愧疚让他心都搅成了一团。

    见他久不出来,随从过来寻他,乍见他如此,心中一慌,急忙过来搀扶。

    “老太爷,您怎么了?”

    随从一手扶着他,一手给他抚胸拍背:“可是那沈姓狗贼说了什么?”

    林著无力摆了摆手:“没什么。”

    嘴上虽说没什么,林著脑海中却一字一句回荡着沈晏说的话。

    整个人都萎靡了许多。

    连黄礼恶意投来的眼光都无力反击。

    搭着马车回程的路上,林著脑中赵瑶光一双娇嫩嫩烹茶绣花的手,一直在脑中重现。

    与之对应的,是大雪寒天里,蹲在冰窟窿旁边洗被子的小小身影。

    他终是按捺不住,从车中探出头唤道:“去趟赵府。”

    前边骑着马的随从虽不知他为什么快要到林府了,想出这一出,还是吆喝道:“转向,老太爷要去赵府。”

    此时的赵府中,林娇娘不知他父亲将要来访,她正精神恹恹地倚在院中的花架子下。

    赵鲤的一巴掌与其说是伤身,不如说是伤心。

    那一记耳光,不但是打在了林娇娘的脸上,也扇在了她为人母的尊严,为人的尊严上。

    未出嫁时她是父兄手中捧着长大的娇娇女,出嫁后与赵淮相敬如宾。

    何时有人动过她一根手指头,更不用说打她耳光。

    赵鲤那一巴掌让她自觉没脸见人,已在病榻躺了很久。

    今天是身边嬷嬷好劝歹劝,才将她劝出来在院中散散心。

    在林娇娘旁边,是一个一身月白裙的窈窕女郎,一身素雅打扮,肤色白如玉,便是连手指甲都是精心修剪过。

    她头上簪着素雅的玉簪,一身出尘之气。

    “娘,你瞧园中花开得真好,我去剪几支来给您熏熏屋子怎么样?”

    赵瑶光面上带着柔柔的笑意,依恋地将头倚在了林娇娘的身边。

    “好。瑶光有心了。”林娇娘欣慰地抚摸她的发顶,赵鲤那孽障何时会这样贴心。

    林娇娘面上一僵。

    人就是这样,不在乎的时候是真的不在乎。

    但一旦牵挂上,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就会不自觉一直想。

    看林娇娘面色一变,赵瑶光也是一僵。

    娘亲又走神了,面对她时,娘亲从不走神,可现在却……

    自从赵鲤离开后。

    赵瑶光眸中暗色一闪而逝,从旁取了一张小夹毯,搭在林娇娘的腿上。

    林娇娘微笑着,轻抚她的手称赞道:“瑶光乖。”

    正在这时,下人来报道:“林家老太爷来了。”

    林娇娘面上露出一丝喜色。

    她称病后母亲多次来看她,父亲反倒只来过一次。

    听母亲说父亲最近精神不太好,她本打算明日叫瑶光去看看她外公,没承想今日林著就来了。

    她心中期待,面上不自觉露出微笑。

    看她心情好,赵瑶光也扶着她的手与她一同走去迎接。

    林著来时,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幅母慈女孝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