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第七十六章

    ……不是来趁机下手的?

    尹萝挣脱的动作停住了。

    取而代之是满含困惑和诧异的探究眼神,还有些微对自己听力的怀疑。

    成婚这件事可以说是尹萝在这个世界的唯一定点,听到就不可避免地被拉走了注意力。

    屋内外的墙壁门扉阻隔于灵力深厚的修士而言算不得阻碍,足够言语清晰地传递。

    故而门外的动静也在瞬间静止了。

    萧玄舟仿佛没听到门外询问的“插曲”,心无旁骛地等候着尹萝的回应。琥珀色眼底映着摇曳烛火,深浓如褐,几欲倾泻。

    尹萝指尖蜷缩,脑中纷纷扬扬掠过许多,犹疑中还是问了出来:

    “为什么?”

    门外的声息彻底消失了。

    萧玄舟声色不动地敛眸,将所有情绪尽数藏于眼底,露出与以往毫无二致的温润笑意,轻而易举渗入人的心理防线:

    “药庐至今,他同样没能护好你。”

    “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掌下脉搏跳动,些微急促。

    乌发披散,几缕落在颊边,紧张时唇线便绷得略微平直,泛着浅淡的粉。

    看来裴怀慎将她照料得很是不错,少了苍白病气,虽瞧着还是让人不大放心的样子,终究不是恹恹的颓靡了。

    扣着她的手指松了松。

    “当初未能及时救你,是我不好。”

    萧玄舟嗓音轻和,似夜晚静默淌过的细流。他的指腹搭在她手背上,触感如玉温凉,眉眼蕴着歉疚,如沐春风的笑都染上几许勉力。

    他还在介意这件事?

    ……抑或以为她十分在意?

    尹萝对萧玄舟的印象其实不错,只是实在难攻略,相处间基本看不出他的心思,高深莫测得叫她不得不防。

    谢惊尘外表冷傲,难以相近,私下里却喜亲密事。

    萧玄舟喜欢什么?

    没有。

    他连特别喜欢的吃食都没有,完美无缺得简直不像是个活生生的人。

    仅有的那次亲吻,他表现生疏,难得展露“破绽”、有了活气,没多久就又恢复如初。

    说来好笑,她也算是兢兢业业攻略了萧玄舟那么久,却对他根本不了解。

    尹萝缓缓摇头,将手抽了出来,视线不经意往门扉所在递了一眼,很快收回:

    “当时情况险急,谁也预料不到会发生什么……到底是过去的事了,萧公子不必再挂怀,空耗心神。”

    时过境迁。

    失了掌心温度的指尖在桌面无声摩挲两度。

    “你既见过裴怀慎,可知他身边近来有位嘉兰姑娘?”

    尹萝眼皮一跳。

    “嘉兰自繁花阁出,得裴怀慎万金相赎。”

    萧玄舟巧妙地隐去了话中人真正该有的身份,娓娓道来的字句隐有安抚,“幕后人用心险恶毁其名誉,此等境况,谢家实非良栖之所。”

    面面俱到可能仅是细心。

    但能凭借已有信息串联前后,就是绝对的聪明了。

    她还想着藏一藏,没想到全给萧玄舟猜完了。

    萧玄舟今日这番话与裴怀慎所言大差不离,后者更为直白。目的也不同,一个是为阐明事情的严重性,叫她快点想出可疑人;一个则是……作为说服她放弃谢家婚事的理由。

    尹萝的大脑疯狂开动,从前和萧玄舟说话没这么费脑子,一旦和这个人站到对立面就会觉得他每句话都暗藏深意、小心被带跑。

    “召灵的结果你也知道了。”

    尹萝搭着眼帘,声音渐低,便有种荏弱的可怜,“我知道我是我,可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尹萝。”

    这段话绕口,归根结底和她在沈归鹤面前说的一样,巧妙地开脱。答不答应萧玄舟是一回事,既然他知道了魂飞魄散的事,她有必要为自己找理由。

    所幸有幼年走失的buff在,否则她就得绞尽脑汁编别的瞎话了。

    萧玄舟抬眼:“我自然知道你是你。”

    尹萝酝酿了几秒,露出一个真挚感动的笑:

    “谢谢。”

    再发张好人卡。

    稳住局势又妥帖拒绝,完美。

    话到嘴边。

    “有谢郗受移魂之术在前。”

    萧玄舟淡淡开口,“纵然谢惊尘愿意,谢家却难容。”

    “谢家门楣百年清正,子弟教导严苛,从未有过……夺妻的先例。”

    “夺妻”二字微妙地在唇齿咬合出细微停顿,不容忽视。

    即便这桩婚约在外掩饰得再好,由萧家更替去了谢家,明眼人也看得出端倪。

    眼睫投落的阴影随着烛火轻微晃动,将那份静谧的安然也蒙上了温情的错觉:“你若愿意,我们回去便成婚。”

    “……”

    最大的诱惑出现了。

    谢惊尘行动力那么高,都还在解决各个方面的阻力阶段,没说过马上结婚。

    ……你怎么不早说!

    黄花菜凉了八百年,明示暗示攻略那么多次,非得我跟人跑了才来谈结婚。

    尹萝千言万语哽在嘴边。

    想到她和谢惊尘已经大和谐了,又想到萧玄舟既然能摊开说繁花阁,是不是他对这种事接受度比较高?

    她痛心疾首地盯着萧玄舟,有种看着煮熟鸭子在眼前大飞特飞的感觉。

    萧玄舟面色愈发和缓:

    “担心什么?”

    想给你一拳。

    “兄长。”

    外间传来不合时宜的呼唤,“夜已深了,兄长多日未眠,当保重身体。”

    萧玄舟第一反应不是看向声源所在,而是尹萝。

    尹萝却是在看窗外。

    “……”

    萧玄舟收敛神色,起身,“确实该歇息了。你明早可有什么想吃的?”

    问得太过自然,语气又格外熟稔。

    尹萝一时不妨便答了:

    “烙饼。”

    ……什么叫“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

    萧玄舟难道也是这种心理?

    萧玄舟面不改色地应下:“好。”

    尹萝目送他出门、关门,轻舒了口气,来得恰到好处,给她个缓冲。

    和萧玄舟这种人面对面谈判真要命。

    哪怕他不催促,瞬息间的反应、犹疑即是别样的肯定,在那双温和的眼中都似无所遁形。

    -

    “兄长又想要娶她了吗?”

    在亲人面前,萧负雪本就纯直的性子更不掩饰,开门见山。

    萧玄舟捏了捏眉心,反应迟钝地缓了几息:“……嗯。”

    萧负雪脚步停下,定定地看着他。

    “你可还记得,我让你试过她是否用了幻骨术。”

    萧玄舟半阖着眼,点到即止,“她不似从前,移魂之术的效果你我共见。”

    萧负雪道:“她变化那般大,尹飞澜怎会全无察觉?”

    这是第一次,萧负雪对兄长所言产生了动摇,并非一味信赖。

    萧玄舟静静地看着他:“尹飞澜是最希望她改变的人吧。”

    他抵了抵额角穴位,轻飘飘地道:“打从心底里觉得她就该是这样,过往才对她的所作所为失望至极,到了不愿相见的地步。”

    “同住屋檐下,尹飞澜对她的了解大概还不如外人。关心则乱、一叶障目,正是如此。”

    萧负雪注意到他的动作,忍了忍,仍然出声劝诫:“兄长不该继续勉强。”

    “我有分寸。”

    萧玄舟朝他笑了笑,习惯性的宽慰,态度从始至终都是平和的,“尹萝是个不安定的变数,放在哪里都觉得不够稳妥,不若就放在眼皮子底下。”

    移魂之术更早出现在她身上,苏绛霄遗留的线索、幕后人的布局便都与她有关。

    “我可以娶她。”

    萧负雪忽然道。

    “……”

    “我能护好她,也能看住她。”

    声音里听不出半分玩笑。

    “不行。”

    萧玄舟断然道,“你会对她心软。”

    像是早在心底知晓了答案,萧负雪只反问道:“兄长呢?”

    萧玄舟身形顿住。

    即便步伐闲适,他与萧负雪的距离也不知不觉拉开了很大一截。

    “全无私心吗?”

    ……

    尹萝睡了很香的一觉。

    她倒是想熬夜深思,计算出最有利的方案,考虑到这身体好不容易健康了点,这会儿再造可能连药都吃不起,索性倒头睡下。

    赵安筠什么时候回来的她都不知道。

    今晨她又早早出门。

    尹萝问她:“是出了什么事吗?”

    “还不是叶项明啦。”

    赵安筠一边打着呵欠一边吐槽,“昨天后半夜钓了鱼跑去找师兄,非说什么师兄心情不好,叫我们多去玩玩好热闹些——我看就是他把师兄吵得不安生,才让师兄睡不好觉的!”

    尹萝梳着长发,犹豫片刻,束成了高高的马尾。

    洗漱完毕。

    赵安筠打开门,迎面就看见拿着东西的萧玄舟,顿时什么拖拉的心思都没了,一个闪身逃离现场,转过墙角堪堪停下试图偷听八卦。

    尹萝探头,正对上萧玄舟的视线。

    萧玄舟将东西放在桌上:

    “昨日没赏光的粥,要不要尝一尝?”

    还有烙饼。

    简直是他和萧负雪端来早餐的组合重现。

    尹萝坐下后先喝了口粥。

    萧玄舟微微笑起来,看了一眼她的头发。

    尹萝似有所感,抬起脑袋。

    萧玄舟道:“不急,你先吃完。”

    他在她左手边落座。

    过于安静了。

    勺子不慎碰撞碗沿的声响在静谧的室内都显得突兀,屋外过路人的高声交谈清晰可闻。

    尹萝吃了五分饱就放下碗。

    萧玄舟看了看剩余的分量,温声劝她:“再吃些。”

    尹萝摇头。

    萧玄舟道:“我去屋外等候。”

    这倒也不用。

    尹萝重拾起勺子,吃到了七分饱。

    “你说的那些……都是我该如何的理由。”

    她想好了说辞,先发制人,“那你呢,又为什么说要娶我?”

    言下之意,这桩改辕易辙的婚事对你来说有何好处。

    ‘兄长呢?’

    ‘全无私心吗?’

    两句问话不期而然重叠。

    萧玄舟竟产生了短暂的出神,思绪收拢,眼前人一错不错地注视着他,墨玉眼瞳中完整倒映着他的样子:

    “因为你问我,你怎么会来。”

    “但我已经来了。”:,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