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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临近中午,高加林从学校放学回来了。

    他已经从乡亲们嘴里得知,有个城里女人来家里找他,现在,正和父母亲唠家常,等着他回家哩!他知道他们口里的城里女人是黄亚萍。

    高加林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不高兴。他们虽然恋爱了一场,可终归是两条道上的人,还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好。

    他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以她对亚萍的了解,亚萍一定会在临走前来跟他告别。而过了这一天,他们就将彻底分手了。她会离开他,离开这个小县城,离开黄土高原,回到属于她的美丽的江南。他们之间,就是南柯一梦。现在,这个梦该清醒了,没有任何延续的可能了。他们避免不了还要有最后的这样一次交集,道别,这是最基本的礼貌。那么,就让这一切划上一个圆满的句号吧!

    可是,他的心,还是那么快速的刺痛起来。他冷笑了一下,有些瞧不起自己,努力将这样的刺痛压制下去。

    他知道,亚萍还爱着他。对于他们这段短暂、却高调的爱情,一时间,在心里都还难以割舍。可是,无论如何,都得认清现实。他们已经成为了直径的两端,他的终点落幕了,而她的端点,将会延伸得越来越长,前途无量。她对他不该有任何的念想,快刀斩乱麻,斩掉这不切实际的单相思。他们那个年代,没有什么所谓的异地恋,这不符合事物发展规律。

    临近家门口,他远远看见了黄亚萍的自行车,心中还是止不住“砰砰”跳动起来,就好像他们还在县城,每一次见面时的那种小激动。他很少去找亚萍,每次都是她风风火火地来到县委客房院里,他的办公室找他。然后他们一起去看电影,一起去城外的水潭游泳,一起骑一辆自行车,在县城的大街小巷招摇过市。这次也一样,还是她找的他。他熟悉的那辆自行车,此时就停放在自家硷畔上。他的心,一下子又热乎起来。脚下的路似乎已经不再是路,像是踩在了棉花上。

    他们家的硷畔上,站着和蹲着看热闹的乡亲们。他们有的吸着旱烟锅,把烟雾一团一团地喷吐在空中,使这个空间一直笼罩着一片呛人的烟草味道;有的蹲坐在一些农用工具上,小声地讨论着什么?有的随便圪蹴在旁边的土塄坎上,抚摸着赤脚片儿,抠弄上面的黄土。还有的婆姨女子,不知为什么,反复拿袖口擦拭眼睛,看样子像是在哭,可她们为什么要哭呢?小孩子穿插在大人们中间嬉戏打闹,像过节一样兴奋。黄亚萍站在塄坎边儿,被几个姑娘婆子簇拥着,居高临下般地,对着远方眺望。

    乡亲们看见他回来了,也都纷纷站起身,聚拢在硷畔边缘,倾着身子往他这边张望。

    亚萍眼里噙满幸福的泪水,调皮而满怀深情地微笑着,她没有去迎接他,而是骄傲地站在他家硷畔上,她虽然穿着朴素,但是在一群衣衫褴褛的父老乡亲中间,她还是如同绿叶中的红花,那样靓丽,那样闪耀,那样的鹤立鸡群。

    这是她送给他的惊喜。她刻意换了一件加林母亲的外套,把自己变得更加本真,融入到乡亲们中间,尽量抹去属于自己的特别。并非她要保持矜持,而是她要以这样的状态,与乡亲们一道,看着亲爱的人一步一步进入他的视线,一点一点的接受,平凡的,犹如农村妇人的她。

    我们很难理解她的这份苦心,到底怀着怎样的目的,但是,她就是这么做了。任性是她骨子里的坚持,没有人能阻止得了她。

    此时,她泪眼朦胧地看着亲爱的人,哭得梨花带雨。仿佛他们不是分别一两个月,而是久别重逢。她亲爱的人,是历尽千般辛苦,万般辛酸,好不容易才得以相聚。

    他还是那么高大帅气,五官棱角分明,着装笔挺。只是,他明显憔悴了,眉宇间笼罩上了愁绪,眉心处,已经浮现出若有若无的“川字纹”。她不知道在这期间,他的心里是怎样的煎熬。他输得那样彻底,一切都失去了。亚萍心里犹如万箭穿心,相对于他失去的而言,她所做的那点小小弥补,是多么的苍白无力。

    “加林——”她呼喊着,张开双臂,小鸟一般从高处向高加林怀里撞来。附在亲爱的人宽厚的胸膛上,她痛痛快快地哭了起来。

    乡亲们也不避讳,在这段时间里,他们已经知道了姑娘的情况。就在这一两天,她就要离开这儿,回南京了。她是来跟加林告别的。

    她将他们之间的爱情原原本本对乡亲们说了。这种爱是痛彻心扉的,是窒息的,他们即将天各一方,可他们心里燃烧着爱的火焰,他们心里都装着对方。她承认她的出现让加林失去了巧珍,让加林的父母失去他们优秀的儿媳妇。可她也可以成为他们优秀的儿媳,如果没有意外。或许乡亲们不会理解她的行为,但是她一定要乞求得到乡亲们的谅解,同时,也请乡亲们为他们曾经的爱情做个见证。她坦诚,如果不出意外,她和加林并非要远走高飞,丢下父母不管。他们营务好自己的小家,一定会把父母接到身边,好好服侍他们。她也会努力做一个好儿媳,让加林的父母,享受到他们的孝顺。可是,这一切都随着张克南母亲的一纸揭发信而烟消云散了。现在,她只能无奈地拜托乡亲们,在她走后,替她多多关照加林。

    有情有义的姑娘,她真的感动乡亲们了。在高加林还未到家的这段时间里,她已经赚足了乡亲们的眼泪。一个播音主持的职业素养和情商,在一群思想单纯的农村人眼里,被她表现得淋漓尽致。现在,眼前的一幕,又情不自禁地感染到他们,泪点低的姑娘小媳妇,已经陪她哭出了声,大老爷们儿,也都红了眼眶。

    下午的时候,天空突然放晴。太阳灰蒙蒙地挂在天空,几经游走,始终挣脱不开缠绕着她的那团雾气。她不甘心地把微弱的光打在大地上,虽然那么渺小,不过,还是让田野山川晒出晶亮亮的泥土本色来。

    村民们丢下地里的活计,纷纷由自家箱底拿来平时舍不得,省吃俭用积压的好吃食,要好好招待城里来的客人。他们知道她,经常在村口的大喇叭里收听她用好听的声音播报本县新闻。其中,还有加林写过的报道。尽管这样,他们平常也接触不到这样平易近人的好干部,今天是要自发的好好表现一下来自黄土高原人民的热情。这件事与高加林无关,他们只是借用他家的锅灶而已。

    高加林家忙碌异常。城里来的女干部,加林曾经的女朋友,这让整个高家村的人脸上都有光,极大地满足了他们的虚荣,他们是可以骄傲和自豪的。能够被一个漂亮女干部,一个播音主持看得起的村子,应该表现出它大方洒脱、真挚热情的品性,这是一种值得传承的美好品德。

    今天这样的日子对于黄亚萍而言是幸运的,除了受到乡亲们“贵宾”级别的优待。她还有意外的收获,那就是,她从村民们嘴里,学到了很多的陕北民歌。这份意外,原不在她的计划范围之内。

    从她踏进高家村的地面,听到秋田里劳动的男女老幼唱这样的酸曲,她就喜欢上这种飞扬的曲调了。她凭着她播音主持的敏锐嗅觉,意识到这些目前被大家认为“土”得掉渣的信天游调子,未来的某天,一定能红遍祖国的大江南北。

    她于是掏出随身携带的记事本,赶紧把这些歌谣记录下来。她以前虽然也了解信天游,但那些都是被文工团艺术化了的复制品,像这种原汁原味的,她还是第一次听到。她在这一整个下午,都在不断地向朴实的庄稼人们讨教。而他们,总是不厌其烦,毫无保留对她讲述,最后,她的记事本都记不下了,特意向加林讨要了信笺。

    这是她有生以来最快乐的一天。在她二十二年的生涯里,接触到的都是城里人,接触到的都是怀疑、比较、奸诈、算计、防范,尔虞我诈。何曾有过坦诚、忠厚、真心、谦逊、热情、推心置腹。她真的被诚实善良的农民们感动到了,他们宁愿放下地里的活不干,也要来陪她。他们心里,情义远远高于利益。如此可爱的老百姓,怎能不让她满怀感激呢?

    她一直眼含热泪,陶醉在古朴而又催人泪下的信天游调子里,穿越到遥远的古代,去感受黄土高原祖先们一代代卑微、而顽强的生命历程。这是一次灵魂、重生的洗礼。她觉得,她像一个初生的婴儿,重新经历了一次生命。

    她真的知道,她为什么爱上高加林了。她深情地看着忙碌的他,心中立马涌起一股莫名的情愫,浪潮般淹没了她。她已经看穿他眉宇间淡定、坚韧,和淡淡的愁绪,那里,有无边无际的海洋,还有宇宙。那里面,装着远古,还有未来。世事的纷扰、艰难、挣扎、苦痛,都装进了陕北人的心里,和脑海里。

    加林,他是黄土地的儿子,是信天游人的子孙。

    她已经打定了主意,这辈子,她一定要做高加林的女人,也只能做高加林的女人。

    喧闹了一天,已经是深夜了,黄亚萍还意犹未尽。最后一位村民离开加林家的硷畔,亚萍还热情地邀请他明天继续。她和他们有个约定,明天,她要去到田间地头,听他们在地里自由地唱。即不误了他们干活,同时,也让她真正近距离体验土地的温度。

    晚饭后,加林送亚萍去学校歇息。学校有一位公派女教师,除了星期六星期天偶尔回家,平常都住在学校里,这星期也回家了。在中午的时候,加林就专门去了一趟学校,讨要了她寝室的钥匙。

    亚萍一再要求要住上一晚,他也不好直接拒绝,怕伤了她的心。可自己家光景,怎好招待她住进家里。他于是想到了学校的女老师,抽空回了趟学校。

    亚萍本就打算住在加林家的,后来听加林说了学校的情况。她转念一想,同意了。尤其是听说那位女老师回了家,她心里突然间就慌乱地狂跳了起来。内心像有只小鹿住进里面,“咚咚”的跳个不停。

    洗漱过后,她跟高加林一起,往学校方向走去。路面还没有干透,有些打滑,她只能双手抓住高加林的衣襟,慢慢地适应着乡村的小路。电筒的光异常暗淡,萤火虫一般,大概是电池快用尽了。他们索性就熄灭了手电,手拉手摸索着前进。

    此时他们离得很近,彼此能听见对方的心跳。亚萍想着白天的“阴谋”,她的内心翻江倒海,却又无比幸福。一路上,她想对加林说些什么?几次刚要开口却马上羞涩难当,不是借着夜幕的掩饰,她想,她现在一定像个待嫁的小媳妇一样满面通红吧!

    平复了良久,她才开口:“加林,你觉得你除了教书以外,还能干点别的啥不?”

    “啊——”高加林一时反应不过来,不知道她啥意思,也就接不上话。

    “我觉得,你有当作家的潜质。是的,作家,是那种写书的作家。不是报刊上的豆腐块。”

    亚萍歪侧着脑袋,等待他的回答。

    “这——,我真没有想过。”

    “想想,我要你现在想想。”

    高加林已经知道亚萍为他带来很多书籍,只可惜,白天他一直忙碌,还没来得及翻看哩!他的确没有想过写书这样的庞大工程。他的阅读有限。“文革”期间,很多书籍都被毁了,尤其是文学类的,被当做“小资情调”“黄色书刊”而销毁殆尽,留下一些“名人传记”,都是大人物的传奇人生,他一个小老百姓,又接触不到大人物,怎么写?

    他嗫嚅着说:“我不知道,我又不认识大人物,写谁?谁的传记?你?还是你父亲?”

    “谁让你写他了?”亚萍哭笑不得。“就写你我这样的小人物,写老百姓。”

    高加林又怔住了。“小老百姓有啥好写的,又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件。”

    “我的好加林,就写小老百姓,他们可写的多了。他们才是有血有肉,有人间烟火气;有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有情意缠绵,有高山流水;有爱恨情仇,有江湖义气……,够不够你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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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比如你们的陕北民歌,《走西口》《兰花花》《三十里铺》,哪一首歌谣,加入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不成为千古绝唱。我的亲亲小傻瓜。”

    亚萍用信天游曲调里的语气,亲昵地、顽皮地对着加林的嘴“哈”了一口气,又在他的脸上亲了一下,用温柔的大眼睛调皮地看着他。

    有那么一刻,他感觉亚萍变成了巧珍,尤其是她提到了陕北民歌,他又想起巧珍为他唱的歌谣。他好想把她拥入怀中,感受她略显粗野却又忸怩娇羞的青春气息。他跟亚萍的恋爱,连实质性的拥抱都没有。这个军人的后代,她行事泼辣、干练,一板一拍。恋爱都一样,她总是那么一本正经,没有小鸟依人。她开放、现代、穿着大胆,敢把泳衣穿出去。却处处显露在阳光之下,让人不敢接近。实际上,他们的恋爱,总是她主动,她牵他的手,她骑车带他满城招摇,她约他看电影,她固定时间领他游泳、晒日光浴。就连给他买衣服,她也不问他喜不喜欢,他只能被动接受。他在她身上,感受不到巧珍的柔情。

    看他想着心事,亚萍也没有惊扰他。她转过身,和他并肩走着。她的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本书。她的眼睛盯着黑暗的前方,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加林说:

    “以前,我也以为写书除了传记方面的文字,就再没了别的题材。直到阅读了这些书,才发觉,我们的视野太狭隘了,眼睛哪能仅仅局限在一个点上,只要你愿意,世间万物,皆可以顺手拈来入书。”

    高加林没有说话,但是他认同了她的观点。

    “加林,我觉得,你有当作家的天赋。你要相信自己。我就是认准了这一点,才委托南京的朋友给你买了这些书。我并不需要你马上回答,等你把这些书阅读完,会不会有写作的冲动,到那时你自己就知道了。”

    高加林虽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不过他的心里万分感激。他想象不到,大大咧咧的亚萍心思会如此缜密,为他考虑得这样周全。他突然再次涌起想要拥抱她的冲动,全身的血液沸腾起来,他觉得自己快被烧干了。

    亚萍感觉到了他的异样,她也突然面红耳赤起来。不,是心猿意马,她已经做好了准备。所以,她转身抱紧了他,毫不犹豫地吻上了他的嘴唇。久久地,久久地纠缠在一起,不愿分开。

    一阵秋风袭过,他们不禁打了个寒颤。天气转冷了。有位诗人说过: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他们眼里燃烧着憧憬,很笃定。

    时间过去多久我们并不知道,最后,他们终于还是到了学校。

    他们摸着黑,打开了女老师寝室的门。划火柴点亮了床头的煤油灯,窑洞里顿时亮堂起来。

    亚萍脸红扑扑的,眼睛火辣辣地盯着他。他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更加不敢看她的眼睛。亚萍感觉到了他的局促,安慰他说:

    “加林,别怕,我就要走了。临走前,我想好好看看你,我要把你牢牢记住,一辈子都忘不掉。”

    多情的姑娘哭了。她附在女老师的被褥上,放肆地痛哭出声。看她这样,加林也是坐立不安,他不知道该怎样乖哄这个为他用情至深的人。他站在窗边,眼睛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有颗星星若隐若现,他试图抓住它,从遥远的天际找到些许答案。

    亚萍止住哭声,坐了起来。突然变戏法般,把衣服脱了个精光。她长期的谋算,在这一刻,要付诸实施了。她要把自己,完完整整地给予高加林。她不计后果,义无反顾。

    血“轰”地一下涌上高加林的头顶,他有些眩晕,站立不稳。待到他明白怎么回事的时候,他选择了仓皇出逃。

    他的身后,传来黄亚萍撕心裂肺的痛哭声,他又于心不忍了。他走回来,把衣服披在她身上。他坐在床沿上,把她揽进怀里,轻轻地摩挲她的脊背,慢慢地,她平息了下来。

    她的口中喃喃地喊着:“加林,你要了我吧!我不走了,不回南京了,我要跟你结婚,你要了我吧!好吗?”

    “加林,我并非一时心血来潮。来之前,我就做好了一切准备。你知道吗?这段时间,我阅读了一些文学书籍,真正理解了活着的意义。”

    “你不用担心我爸妈,他们有养老金,有退休工资,他们的晚年不会很艰难的。我就想待在你身边,陪你白头到老。你这辈子,就是我认定的爱人。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你让我陪你去跳。”

    “你知道吗?我很痛苦,你才刚刚给我带来了一点点愉快,马上又陷入了痛苦。”

    “我爱你,原本我以为我们可以顺顺利利,一帆风顺地回去南京。我们可以在南京的街头,大张旗鼓地恋爱。谁也妨碍不了我们。”

    “你知道,生活中我是个高傲的人,一般的人我看不上。在学校时,我们就无话不谈。参加工作后,就再没个能谈心的人了。”

    “是你重新闯入我的生活,我才发觉。原来,我早就暗恋你了,整整三年,一个少女的情窦初开。所以,我义无反顾放弃了克南,转而追求你,是的,是我追求的你。”

    “加林,我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

    多情的姑娘又恸哭起来,边哭边说:“可是我真的爱你呀!离开你,我以后该怎么生活下去?”

    高加林全程不知道该怎样插话,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这位为情所困的可怜姑娘。接下来该怎么办?离开未免太过残忍,难道他要把她一个人留在这儿。

    “加林,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随身带上这本书吗?”

    说着,亚萍将藏在衣服口袋里的书递给了高加林。高加林接过来一看,只见一本淡蓝色封面的书,很新,散发着油墨的香气。封面的插画简单而空灵,下半部分,是抽象的城堡,上半部分,一条岔路口立着一匹黑色的马,作前进状。尾巴夹在两腿中间,头往前昂,眼睛盯着前方,很坚定。封面正中,《灵与肉》三个印刷体大字用白色格调衬托,很显眼,熠熠生辉。书名下面是作者的名字:张贤亮。

    高加林的心狂跳不已,这样明显的暗示,接下来该发生什么,已经一目了然了。

    亚萍面色潮红,呼吸急促,重新将粉嫩的红唇向高加林的唇上印了上来。她已经意乱情迷了。

    高加林没有拒绝她,他努力克制着自己慌乱的心,捧起她美丽的脸庞,将自己的嘴唇轻轻地对着她的嘴唇吻了下去,作了一下短暂的停留,再吻了一下她的额头,然后坚决地推开她。他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斩钉截铁地说:

    “不可以,亚萍,”他停顿了一下,难过但还是决绝地继续道:“从情感上,我也割舍不了你。你知道,我的生活中,也没有可以交流的人。你于我而言,不但是情投意合的好伴侣,更是俞伯牙对钟子期的钟爱,你是我难得的知音。失去你,我的痛苦,并不亚于失去巧珍。或者说,比巧珍还要更深。对巧珍,我是将就,而对你,我是依赖。”

    他痛苦地咽了一口唾沫,接着说:

    “不管是巧珍,还是你,我们的爱情,非常真诚。我们都是成年人,不能把感情当儿戏,更不能犯一丁点的错,我们身后都有家庭。以后,我们也会各自有自己的小家庭。未来过得幸不幸福,取决于我们今天的选择。”

    “我不主张你放弃父母而选择我。这样,对他们极不公平。我们不可以这样自私。想想我们的父母,多大的年纪才有的我们。现在,他们年纪大了,正是需要我们的时候,我们成了他们的依赖和依靠,我们怎么能为了个人感情而不顾他们的感受呢?”

    “不是我要拒绝你,你那么漂亮,又那么善解人意,我怎么舍得。我做梦都想。可是,想想未来,我们谁负得起这个责任。”

    “我们应该相信,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不傻,如果我们身上留下污点,别说别人,连我们自己都原谅不了自己。到那时,如果别人揪住这个把柄,我们只能忍气吞声,要用一生去受这个委屈。”

    “比如巧珍,当初我们的爱情一样沸沸扬扬,那是对世俗观念的挑战。但是,我们及时止损,没有做出超越原则的举动。我们没犯错误,一直很干净。否则,她嫁了人,也会痛苦,会活得低微,一辈子生活在阴影里。”

    “我们需要刻骨铭心的爱情,但一定要是美好的,不影响我们未来生活的,这才是真正的不留遗憾。我懂你的心,你也懂我的心,即使天涯海角,回忆起来,都是满满的幸福感,这是属于我们的美好瞬间,是可以珍藏的内心秘密,可以回忆一辈子。而不是在一次错误之后,被人拿捏。时不时的挖掘我们心里的创伤,像展示耶稣的裹尸布一样,闻臭。”

    “亚萍,你是女人,保护女人是男人的天职。即使我们改变不了现状,我也不能因此而毁了你的人生。你以后还要有自己的家庭,有丈夫、儿女,你忍心伤害他们吗?”

    “我把你当成妹妹,我不会扔下你不管,那么,就让我们纯洁而平安地度过这美好的一晚吧!”

    亚萍再次哭出了声,不过,这是感动的泪水,是她在人生的迷途中,经受点拨的泪水。是加林无私、奉献、牺牲的象征。

    高加林一直温柔地抚摸她的脊背,像乖哄婴儿一般。她趴在他宽厚的怀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沉沉地睡着了。她睡得很安稳,曾经的失眠,一扫而空。高加林靠在床头上,伸手为她捂好被子,就这么抱着她,坐了一夜。

    高加林是幸运的,谁说他输掉了一切。

    他只是一个农民的儿子,他的父亲老实而无作为,为他提供不了任何帮助。而他,只是想凭借自己多年的辛苦努力,走上一条光明的人生道路。他的确走了些岔道,可这些并非他的本意。出身的低下以及心怀的抱负和梦想,让他犹如溺水之人,只要有人抛来橄榄枝,就成了救命稻草。他只是一个二十四岁的渴望进步的青年,还不具备明辨是非的能力。他被人利用,但是他一样努力、认真,满怀激情地生活。如果政府不对某些领导干部做出调整,如果生活一直这样,他可能会像堂吉诃德一样,赌上一辈子,成为打不死的小强。

    但是他的人格,我们没资格做出评判,这也是他的个人魅力所在,他是值得敬佩的。

    他的两段无疾而终的爱情,在关键的节点上,都是他自己提出的分手。是他无情吗?是他不懂珍惜吗?都不是,他的每一次决定都是理智战胜情感的结果。而这些只有经历过感情,或者是有过婚姻的人才会懂。

    不管是爱情还是婚姻,都不能将就,也不需要牺牲。进城以后,还选择跟巧珍一起,是自己将就巧珍;而在被退回农村以后,选择黄亚萍,则需要黄亚萍牺牲她的梦想来将就自己。他才二十几岁,能够参透这样的人生道路,已经实属不易。所以他谁都没有选择,也谁都不能选择。

    虽然他拒绝亚萍后深感苦涩,听说巧珍嫁为人妇还费尽心思地帮助自己,他大声哭喊。但人生就是这样,面临抉择,不管如何选择都会遗憾。他做的是自己内心的坚持与遵从。

    你说他虚伪也好,自卑也罢。他的抉择,最终,牺牲的都是自己,而留给别人余地。这些,难道不值得称颂和赞扬吗?所以他才会得到巧珍、亚萍全身心,无怨言,不计后果、不图回报的爱。

    他输了吗?没有。你坚持了什么,你才会得到什么。你失去了什么,你才会知道什么珍贵。

    他是释然的,他没有对她们犯下太大错误,他的内心干净,没有罪恶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