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卢植在观察

    初平三年,正月。

    远在长安的天子,大赦天下。

    微带寒意的早春,吹打着门槛。

    屋内火炉烧的正旺。

    “连下三天大雪了,今岁比往年还要冷得多。”坐在书房席榻的卢植,不觉裹了下裘袍,带着追忆的神态。

    卢植头戴鹖冠,年过六旬两鬓斑白,却仍身材高瘦,精神矍铄,看不出分毫的骀背。

    说完,见没人搭话。

    恍然看出席坐对面的刘备,似乎在烦心意扰。

    上下打量少刻,问道:“玄德,怎么忽然心事重重?”

    刘备回过神,目光从热腾的茶具上挪开,沉吟道:“不瞒卢师,我将被黄巾裹挟的百姓,安置在济南国和乐安两地,这些天大雪不断,怕将冻死不少人。”

    之前将利县附近和高苑县被管亥劝降的黄巾,打散安顿好,又将牵招急调去乐安,连同郡里百名吏属和张飞驻军一起配合。

    调度安排好剩宜的事项。

    还在济南的关羽和管理政事的功曹简雍,暂不改变。

    规划好的一切,被这几天突如其来的大雪打乱,积雪太厚,郡县吏务全部暂停。

    好在平原郡去年末,刘备下发的公文里,便让郡中散吏连同乡里吏属的啬夫,以及亭长和亭卒。

    挨家挨户走访,看看柴草是否足备,以防寒冬砍柴不便。

    发往另两郡的文书,早已使人快马送达,先前回书说人手不足,恐怕需要晚些时间。

    可是大雪封路,河道冰结。

    也不知情况到底如何。

    使刘备不免心忧。

    卢植先沉默了会儿,接着又笑道:“我观两位功曹,皆有实干之能,并非夸夸其谈之辈。”

    “既交给他们,不如放手让他们一试,若总怀忧虑,底下的人何时能独当一面?”

    “至于……”卢植说到这里,话稍微停顿了下。

    “至于被黄巾裹挟的百姓,玄德你处理的颇为巧妙,如果还学当年,义真和公伟两人,恐怕青州之乱,也不会这么快平息。”

    卢植说的便是皇甫嵩与朱儁,反复杀降之事。

    “人各有命,黄巾本为叛逆,现今招降既往不咎,已是朝廷宽宏大量,不想国家多生祸乱。”

    “再者,听说也未收缴,他们的生活用具,情况可能并非那般严重,玄德可毋虑。”

    卢植对各郡的情况这么了解,是因为汉军还在临济城下时,他就已到了平原。

    在刘备出征的这几个月,卢植走访了平原郡各地,还有济南数处,才了解到刘备这几年,究竟做了什么事。

    游侠传唱,百姓依附,豪族慑服,郡吏归心。

    那时把卢植吓了一大跳,差点以为自己师门不幸。

    即将晚节不保。

    若不是天下大乱,卢植会第一时间上表朝廷,将刘备调离,然后再立即诛杀。

    这已经远远超过,一般的太守,能够去触摸的东西了。

    卢植心底立马浮现几个字:“太阿在握,割据称雄。”

    若是放在三年前,孝灵皇帝还在,他会当即谎称持节,然后急驰军中,将刘备迅速拿下。

    可后面看到,自己的门下弟子率军返回时,军卒们热忱炽盛拥护的眼神。

    忍不住笑他自己过于无知了。

    大纛一动,麾下士卒旋即蹈厉奋发,磨拳擦掌。

    见其阵容有序,士气强盛,股股肃杀之气。

    隔着老远就能感受到,在战场上属于绝对的凶悍强横之军。

    卢植将兵多年,自然懂得什么叫强军。

    顿时明白,即便使节去的再快再多,也会被当场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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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根本不可能驰入对方军营,擒拿主将。

    除非遣派勇士,于身后伏杀,或许能建功。

    但听闻刘备麾下,也有不少熊虎之将,且他本人也骁勇过人,怕也是难。

    本想一走了之的他,抱着自己以身为间的心思。

    打算多了解后,立马上表朝廷,铲除祸端。

    可后面和刘备的月余相处,让他惊愕不已。

    从门下弟子身上,卢植发现既有高祖任侠之气,又有朱虚侯刘章的胆勇谋断。

    还有孝宣皇帝出身平微知人疾苦之习。

    这让卢植不禁茫然无措。

    当初他门下究竟收了个什么弟子。

    他可从来没有教过,自己的弟子学这些东西啊!

    他自己都做不到怎么去教?

    就算做到,也不敢教啊。

    当初中平元年征讨黄巾时,还曾见过刘备一面。

    那时与这完全不同。

    卢植怀着复杂的心理,就这么留下来。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留下来?

    或许是看见天下祸乱不止,在自己弟子身上,看到了和别人截然不同的地方,让他下意识想抓住这根稻草。

    挽救垂危的社稷罢了。

    也许是因为自己已经老了,无力再扶持大汉天下了。

    越发感到身子骨不如从前,想必是昔日征战沙场,也受过伤,耗了不少寿命吧。

    见多了利欲熏心,为自己私利你争我夺,不顾社稷黎民的死活,只管大块朵颐,大汉残余的最后元气。

    妻妾成群,家中财宝堆积如山。

    在这种情况下,陡然看见刘备虽在为自己谋私。

    但观其府邸淡泊清贫,没有舞婢,也没有养乐女,没有奢靡享乐之欲。

    论贪图女色,最近才纳平原管氏一妾,还是在豪族屡次劝说之下。

    视其行,则知民事艰难,操行节俭,亲政理事,厉精为治。

    如书信中所言:“欲申大义于天下,而苦于出身,蹉跎几载方为郡相,以展平生所愿,故不敢耽误。”

    卢植心中感慨万千,想到看到的点点滴滴,叹息良多:“玄德,这些年苦了你了,我自讨黄巾以来,起起落落,自保尚且困难,更别说照拂门下弟子。”

    刘备暗笑道:“卢师,你仕途哪是起起落落,分明是起落落落落!

    就冲性格正直刚烈,你我师徒二人,今生还能再相见,已是极为不易了。”

    “要不是我把你寻来青州,你现在又将成为袁绍的囚上宾客了。”

    刘备也在感慨微摇头。

    卢植刚正却不懂圆滑,刘备还刚到乐安不久,就收到密信,有人在平原附近一直打转,找百姓和吏属旁敲侧击。

    自以为做的隐秘,却不知才转身,别人就去县衙举报。

    说有一白头老翁,在隐晦地打听刘使君的事,还有治理施政。

    还寻问其他郡相之事。

    过了几日,又有传舍长递来消息,有幽州过来的老吏,几天灯火深夜不熄,不知在策划什么。

    刘备在临济操练辅卒,忽见后方传来的密信,顿时哭笑不得。

    卢师应做梦也没想到,全郡几乎皆是我的耳目罢。

    要不是刘备回信,让府上随从刘和管好乡里游侠,不许对卢植不敬。

    这般行踪鬼祟,恐怕还没有等差役来擒,就先被游侠们给抡打了,再被扭送至县衙。

    刘备思量:“我要心怀不轨,哪里会等你见我一面…”

    卢植没想到,自己弟子刘备,早已把他摸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