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青华洒泪别玉烟

    到了枯秀山,屠离休直奔枯秀宫。刚到宫观门前,正好撞见一个枯秀宫门人,乃是清波堂弟子邓荣,于是向其说明,有要事禀告枯秀宫的几位师父。邓荣不敢耽搁,立刻请入屠离休,让其在茶堂休息。此时,道妙真人已去溪林山,枯秀宫只余道志、道修、道持三位真人,邓荣便去请这三位师父出来。

    不到片刻,道志、道修、道持三位真人连着数名弟子到了茶堂,屠离休起身相迎,道持真人一见屠离休,就知道肯定与蛮朴子有关,便问事情如何。

    屠离休答道:“托几位师父的洪福,我找到了御鬼大师臣九虫,臣九虫又请到了无名谷骷髅大王出手,协助我们收服了乱石川中的行尸。后顾之忧已经消除,几位师父可以找时间做法,解救蛮朴子了。”

    三位真人都面露喜色。道持真人向着屠离休道:“这可真是件大好事。我们立刻测算一个良辰吉日,择机做法,恢复蛮朴子的肉身。”

    “还有一事,要告知几位真人。”

    “什么事?”

    “我上山之时,恰遇一桩案子。枯秀宫门下弟子玉烟子被一只狐狸精盗走体内的三昧真火,如今气息虚浮,失掉了一身修行。这件事关系重大,我不敢有所隐瞒,如实向各位真人禀报。”

    “什么!”道持真人惊得喊出声来,其余二位真人也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惊了。

    道持真人急忙上前,拉着屠离休道:“玉烟子现在在哪?那狐狸精又在何处?”

    屠离休从背上拿下画轴,道:“狐狸精逃得快,未能捉住,不过捉了狐狸精的妹子在此。玉烟子也被我带了回来。”将画轴展开,轻轻一抖,玉烟子和胡青华便从图中滚落出来。

    道持真人一见玉烟子,连忙上去查看,只见他脸色蜡黄,气虚体弱,早已经没了修行之人的神采。

    道持真人怒从心头起,见到躺在一边的胡青华,指着大喝:“孽畜!胆敢伤我爱徒。”亮开手心,手中多了一柄拂尘,抬手就向胡青华身上抽去。胡青华蜷作一团,不敢有丝毫动作。

    玉烟子瘫在地上,扯着道持真人的衣角,道:“师父不要责怪她,她是个善良的人。是她哥哥做下坏事,与她无干。”

    道持真人怒道:“狐狸成精,能是什么善良之人?”

    玉烟子道:“徒儿与她相识已久,知道她的品行。她虽然是狐狸成精,也偶有顽皮,可是本性纯良,不是坏人。这次的事情,是他哥哥一手做下,与她无关,求师父饶过她。”

    “劣徒!竟然被狐狸精迷了心窍!就算是她哥哥所为,这笔账,她也逃不掉。”道持真人手一挥,甩开玉烟子,上前揪着胡青华的衣领,怒道,“说!你哥哥逃到哪里去了?”

    胡青华吓得抖抖索索,颤巍巍答道:“他逃进了火石洞,其余的,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道持真人遏制不住心中的愤怒,提起胡青华,狠狠地摔在地上。

    胡青华本就是弱女子,怎么经得起这样的折腾。被这么重重一摔,闷哼一声,口中“哇”地吐出一口鲜血,瘫在地上,没了一点活人气息。

    道持真人举起拂尘,就要下重手,彻底消灭胡青华。玉烟子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着扑过去,护在胡青华身前,道:“请师父千万饶她性命,否则,徒儿情愿死在你面前。”

    道持真人根本不听,一把抓起玉烟子,要把他扯开,玉烟子拼死把胡青华笼在怀里,死死护住,涕泪泗流道:“若是胡青华死了,我也就无意于人世了。”

    事情到了这地步,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异于玉烟子和胡青华的感情,全没想到他俩能如此相守,甚至要共赴黄泉。屠离休心生可怜,忍不住劝道:“真人息怒,其实也不必如此。”

    道持真人只当没听见,仍然拉拉扯扯,要分开玉烟子和胡青华。玉烟子被推搡得颠来倒去,在地上滚了好几个来回。

    志、修二位真人也觉得眼前的事太过鲁莽,纷纷向道持真人道:“师弟,先住了手再说。”见好说无用,都上来规劝,劝了好一阵,才把盛怒的道持真人拉了回来。

    道持真人怒极而悲,指着玉烟子,泪眼涟涟地向自己的二位师兄道:“简直是造孽啊!好好的弟子,竟然受了狐狸精的迷惑,走上邪路。枉费我的教导啊。”

    道志真人劝道:“事已至此,已无奈何。玉烟子和这狐狸感情笃厚,你硬来也没用。师弟不要急躁,以免错上加错,害了玉烟子。”

    道持真人泣叹不已,捶胸顿足道:“师兄啊,我这水月院内,就数蛮朴子和玉烟子仙法娴熟,修为深厚,是我最得意的两位弟子。没想到,一个成了石山,一个又被狐狸精迷惑,失了道法。两个得意弟子一前一后地遭灾,我实在过不去心里的这道坎啊!”

    道志真人将道持真人劝回到座上,好言安抚道:“凡事都有解决的办法,师弟不要伤神。蛮朴子虽然已成石山,但是眼看着能救回来,这个先不必担心。至于玉烟子,虽然道法已失,但好在人身无恙,在宫内好好静养,也能慢慢地再修道果。这个狐狸精嘛,看在玉烟子的情面上,就饶她不死,但也不能便宜了她。我看,不如毁了她的修行,打回原形,逐入山林,任其自生自灭。这样处置,师弟以为如何?”

    道持真人一脸哀伤,也不答话,过一会儿,微微地点了点头。

    道志真人便向玉烟子道:“徒儿,今天这道坎,是无论如何也要过。我已经为你寻了一个解决的办法,对你来说,是最好的结果。你就听了我的话,与这狐狸精分开,各自安生吧。你要还是固执己见,拉着狐狸精不撒手,那我们只能硬来。到时候,怕是闹得不好收拾,你们也难有个好结果。”

    道志真人谆谆之言,玉烟子思前想后,也只能听了。可是心中仍然不忍,看看怀中的胡青华,泪眼婆娑道:“为你性命打算,我只能和你分开了。他日若有缘分能再找到你,千万不要相忘。”

    胡青华挨了打,嘴角的血沫点点滴滴落在肩上,渗出一片片的红。她忍着疼,替玉烟子擦一把眼泪,道:“今天能留得一条性命,已是万幸。我追随你这么多年,是此生最值得回忆的事情。你的音容笑貌,你的教诲,我都深深地记在心里头。我只愿你能养好身子,再生造化,我也就心满意足了。就算日后找不到你,想着你平平安安的样子,我也高兴。”

    玉烟子早已哭作一团。他性情温和,自小循规蹈矩,是个极其稳重的人。可自从私下收了胡青华为徒之后,被她的伶俐调皮所吸引,竟也慢慢地喜欢陪她做些好玩好笑的事。玉烟子喜欢胡青华,心中涌出一万句珍重的话,可是一句也说不出来,只是哭得泪眼滂沱。

    道志真人道:“凡事终有一别,早点分开,也免得愁苦伤神。你们还是不要再纠缠了吧。”拿出三清铃,捏个诀,念起法咒,一摇铃,胡青华的法力立刻被三清铃吸尽,现出原形,变成了一只皮毛光滑的狐狸。

    道志真人伸手去抓胡青华,玉烟子嘴里只冒出一句“青华”,还想再拉扯一下,可那狐狸早被道志真人生生抢去。道志真人提起狐狸一看,这畜生颈下竟然还紧紧地挂着一株瑟瑟发抖的小人参。道志真人嗤笑道:“山野小妖,成不了什么气候。”手臂一扬,一阵清风卷着狐狸飘出了枯秀宫,落下山崖,坠入了青葱无垠的林海,不知所踪。

    玉烟子伏在地上,望着枯秀宫门,心如刀绞,唯有眼泪滴滴坠地,打湿了颈下的地面。

    道志真人吩咐左右的弟子:“扶玉烟子回屋,好生照看。”立刻有几个弟子上来,搀扶着玉烟子回房。玉烟子被人扶着,仍然不时回头,似乎还想寻找胡青华的踪迹。

    屠离休在一旁目睹这一切,心中为玉烟子和胡青华感到惋惜。两人一为仙,一为妖,就算相交为友,也并无不妥。只可惜被胡青华的哥哥从中作乱,害了两个人一生。那只臭狐狸,可真是坏透了,害了自己,也害了别人。屠离休暗暗下决心,若有机会,一定擒住那臭狐狸,替玉烟子做一个了断。

    屠离休还在自顾想着,道持真人忽然发问:“屠离休,你可知道那狐狸精逃遁而去的火石洞,是个什么样的洞穴?”

    屠离休如实回答:“当时,我追着狐狸精到了火石洞,也仔仔细细看了那里的情况。那洞穴蜿蜒伸展到地下数百丈,里边广布熔浆地火,熔浆之中,又生着些火龟、火蟾蜍,个个凶狠异常。我修道多年,从未见过这样凶险的景象。”

    志、修、持三位真人商议一阵,都理不出个头绪。以他们多年来的见识,也找不出火石洞的底细,只觉得不是个好去处。道持真人恨恨道:“不管多凶险,都要去看一看。一定要抓住那只野狐狸,为我徒儿雪恨!”

    道志真人道:“妖孽横生之地,不能大意,以免反受其害。”

    “二师兄所言有理,千万不能莽撞。”道修真人点头道,“不如先遣几个得力的弟子去探探虚实,再商议下一步的打算。我院中弟子张东钊、李望元素来聪慧机警,能担大任,正好让他们去火石洞走一趟。”

    道志真人点头道:“东、望二位弟子是松筠院中的翘楚,道法超然,让他们去火石洞,是再好不过了。”于是道修真人吩咐身边弟子传话,让张东钊、李望元去火石洞一探究竟。

    屠离休见枯秀宫的事情都有了解决的办法,下边自有他们办理,也就不用自己操心了,于是向志、修、持三位真人说明离去之意。三位真人感谢屠离休的帮忙,要邀请他在枯秀山游玩几日。但屠离休离开丹涯山已久,牵挂山中道场,于是辞谢,执意要回。三位真人也就不再挽留,亲自送他出门。几人在枯秀宫门口道别,屠离休驾起清风,向丹涯山而去。

    屠离休要回丹涯山,不仅仅是牵挂山中道场,更是牵挂自己的二师兄澹台明灭。他历经大劫,形神枯瘦,意乱神迷,被神霄大师置于山间万年古木之内,需要隔三差五供给清泉解渴,送山果充饥,更要为其诵念真经,才能稳住心神。近百年来,虽然其心神已经得到恢复,修为也重新导正,已经不需要旁人照顾,但屠离休仍然经常去看望他,只希望他能早日完全复原。

    屠离休回到丹涯山,不干别的,先要打扫自家道场。神霄大师的道场不同于别家,既没有鳞次栉比的殿宇,也不是雅致清傲的宫观,不过是山中一个不大的洞府。枯秀宫既是仙居,又供凡人供奉瞻仰,因此宫观比列,而神霄大师的道场却只为自己栖身,因此并没有什么排场。

    洞府深处,供着一盏长明灯,大师兄李骥的一丝残魂就被收在灯中。屠离休为其添些灯油,祝祷一番,助其长明不熄。略一休息,屠离休便开始打扫洞府,除尘理秽。等到清扫完毕,已是傍晚时分,便去一处山谷中摘了些野果,带着去看望二师兄澹台明灭。

    屠离休乘着清风,到了后山的一处林地。林地郁郁葱葱,中间有一棵参天大树,如同展翅的雄鹰,傲然独立,几乎遮蔽了整块林地。澹台明灭便栖身在这棵大树中。

    屠离休走进林地,不过半里,就已经到了这棵大树跟前。离地数丈高的树干上,有一个树洞,这就是澹台明灭休息的地方。

    屠离休轻轻一跳,跃上树洞旁的一根横枝,坐下来,向着树洞道:“二师兄,屠离休来看你了。”

    树洞里传来一丝孱弱的回音:“休儿,你来了。”

    屠离休将野果递进树洞,放在手前的地方,道:“二师兄,尝尝新摘的野果。”

    树洞里应了一声,表示知道了,又问:“这一阵子,一直都没见陌英和你,是有什么事情么?”

    屠离休如实回答:“料理了一点事,费了些时间。”便把遭遇妖人以来的事情说了一遍,又说了韩陌英去溪林山的事情。

    树洞里传出声音:“这么一来,盘木洞就留下你一个人了。”

    屠离休叹息道:“的确,师姐这一去,盘木洞就只剩孤零零的我了。”

    良久,树洞里又有声音:“你自上山起,就一直跟在陌英身边,从未离开半步。如今你独自支撑宗门,凡事一定要想周全。”屠离休点头应声。

    两人又闲聊许久,直至夜幕降临。此时,明月高挂空中,给山林染上一层银辉。高耸的古树披着银装,直冲静谧广阔的夜幕,像是一架登天的悬梯。闪闪点点的星辰,透过树荫泛着白色的光,像是在古木上徘徊的精灵。

    夜已深,屠离休辞别澹台明灭,自回洞府歇息。

    以后的时间里,屠离休独自守在丹涯山,看守门户。他日日洒扫,勤于修行,倒也自得其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