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晓琴

    回到修理厂,站在门口,抬头斜望——盛世财源修理厂,左联“盛世车行万里”,右联“财源一路伴你”,三年前意气风发开张修理厂,一路生意不咸不淡,下面也有大几号员工,照此按部就班往下走,最多五年也可以在县城买房,车是现成的——偶尔用用放在厂里的维修厂,谁介意。买套房,成个家,把苦了一辈的两位老人也接到县城住住,帮帮做做饭、带带孩子,多好!怪自己不争气,太爱玩了,悔呀!盛家源一把薅住头发,一把没薅几根,原来是长期梳成大背头,头发太过“抱团”,他气得狠狠踹了两脚日上三竿还没钥匙打开的卷闸门。一想到钥匙也被小五小六他们带走进不了门,又朝卷闸门补了两脚。“哐当”的声响惊动了正在隔壁网吧前台值守的晓琴,连忙跑出来看是咋回事,正瞧见盛家源站在门前一筹莫展、愁眉苦脸的样子。

    “盛大哥,刚才车爆胎了么,忒大响。咦,你咋不进去呢?”

    “没,没,我在找钥匙。”

    “钥匙掉了?”

    “是啊,小五小六那俩崽子不干了钥匙也不跟我留下来,亏我平时对他哥俩还不错,真是白眼狼。”

    “哎呀,他们走时不好意思跟你讲,感谢你对他们的培养,临走把钥匙放我这了,昨晚下班太困我直接去了宿舍,早上也忘跟你说了,瞧我这记性,真是不好意思!”晓琴一脸通红地自责地说。

    “不打紧不打紧。”一想到无需撬门,盛家源高兴还来不及呢,连忙摆了摆手,气也消了大半。

    小五小六双胞胎,平时只有通过喊名字才知道谁是谁,晓琴跟他俩一个庄上,年龄都一般大,晓琴小月份,几人一起长大念书,小学几年在村上跟小五一路同桌,小五小六经常互换,晓琴愣是没分出彼此,教课的老师也是如此。后来硬性规定,喊到小五时,小五举右手;喊到小六时,小六举左手,晓琴通过几次举手回答才知道很多时候身旁同桌坐着的是小六。小五小六初二没读完就到县城汽修厂当学徒,家里实在负担不了,上面还有个一哥一姐,老三也是男孩,五岁时就送另外一个庄上,送走时他俩刚出生,爷娘也从不告诉他俩还有个阿哥,后来就慢慢淡忘了。之所以叫小五小六,他们头上还有个阿姐,可惜阿姐三岁多时跟大人去田贩,农忙时农村的孩子没人照看,在田头一个人玩水掉到水渠里,等大人醒悟没见到孩子再去找时,大热天的孩子已经全身泛白,引得爷娘被爷爷奶奶连续骂了三天,爷娘为此干了一架。自此以后,从不抽烟喝酒的爷也慢慢喜欢上烟酒的缠绕麻醉的滋味了。

    晓琴中考没考上高中,大约三分之一的同学考去了中专、县一中、普考,有两个还考到市重点高中,上学的时候这两名同学胸佩大红花,和父母一起被镇领导接待,风光得不得了,个别再不济也考到农高念书。只有自己属于那三分之二远远不够继续上学,已经失去了为社会主义科研事业再奋斗的资格了。晓琴性格温柔,打小懂事,娇小不娇气,平时学习也非常用功,学习成绩也中上等,偶尔发挥下还能进入第一梯队,没料到中考结果考到全班后十名。

    考试成绩出来后,被娘一顿臭骂,爷连日在家也长吁短叹——每天雷打不动去村委开会的惯例自那也打破了,她被关在家里“闭门思过”。她左思右想,实在想不通哪里出了岔子,一晚做梦梦到考试现场,等醒来全身湿透,梦后回想,才知道考试时自己太过于紧张,化学那门交卷时忘了写名字,怪不得总分落后那么多。

    晓琴也是一时气结,暗道自己没那读书的命,在家消沉几日,她是个乐观开朗的孩子,不到一星期就释然了,听庄上小五小六隔壁二妮说他哥俩在县南城汽修厂当学徒,具体哪里不清楚,都快两年了。

    同桌这么多年,她还是对一起长大同桌的小五很有亲切感,虽然在村里当村支书的爷只要逢人话到小五小六家就不嗤一鼻——“哼,就那家,过年敲锅盖——穷得叮当响”。

    晓琴那几日留了个心眼,一天下午偷偷溜到庄东头去二妮家找二妮玩,旁敲侧击问二妮小五小六家父母好不好,二妮说他们家还是老样子,大爷还是瘫在床,大娘每天忙进忙出,他们大哥二姐在广东打工,偶尔寄信回来她帮忙念,有事帮忙写几句家里一切都好,不要挂念之类寄回去。

    跟二妮有一搭没一搭心不在焉地聊了半天,晓琴竖起耳朵听到隔壁大娘从田地里回来了。

    “二妮,姐有事先走了哈,你下学期上初三,需要复习资料我那还有些,要是需要提前跟我说哈。”

    “好啊,琴姐。”二妮笑眯眯地回应,露出两口小虎牙。

    “那姐有事先走了。”

    “不再坐会?”

    “不了,改天有空我们再聊。”

    “好的,琴姐你慢走。”

    晓琴边说边往外走,正好路过小五小六家晒场。

    “这不是晓琴那孩子吗?好长时间没见你了。”小五小六娘正从晒场抱一堆麦秸往屋里走。

    “是啊,大娘,好久没见呢,我来帮您吧。”晓琴赶紧凑过去。

    “这点活哪要你帮啊,这大热天的,赶紧跟大娘进屋喝口水去,可别热着了。”

    “诶~~”

    晓琴随小五小六妈进屋,三联土坯房,两扇木质大门,都有些年头了,进门右手鸡笼,摆放一堆农用工具,地面竖放爬犁、锄头,鸡笼上一个柳条筐的鸡窝,鸡窝旁是一堆镰刀、斧头、胶鞋,墙上挂满蓑衣、斗笠、草帽。门后右边旮旯放一个尿桶,有几块水泥板拼做的谷仓,靠墙地面一堆麦秸,那是耕牛晚上的窠,农村很多人家没条件建牛棚,耕牛白天放养,牵回后系在大树脚下或竹园阴凉处,晚上赶到池塘喊完屎尿就拉到大屋。麦秸旁还有些未处理的牛粪和牛尿,上面不规则地撒满一堆堆草木灰,空气中时时飘来尿骚味,肯定是昨晚牛在家里拉屎拉尿了。大屋朝上居中一张八仙桌,饭桌左右一溜椅子靠墙摆放。再上点就是一张条台,上面摆放香炉及暖瓶茶壶水杯及日杂小物件等。

    条台上方是每家农户必挂的中堂,一群草原骏马,左联“春风送暖花千树”,右联“骏马扬蹄路万里”,横批“前程锦绣”,中堂左下角一张“天地君亲师位”红纸墨书,微微有些卷边。大屋上面半边是大树锯成的楼板搭建的阁楼,放些日常用的木柴、草垛,还有两幅未漆的寿材。

    左右两边是耳屋,左边分前后房,右边前房后土灶、水缸、碗柜、案板及一应厨房用具。

    “哎呀,闺女,怎么还站着啊,来来来,赶紧坐啊。”小五小六妈边说边拿围裙给其中一张木椅抹了抹,抹玩还用嘴吹了吹椅面,生怕有灰。

    “别客气,大娘,您忙您的。”晓琴赶忙过去帮忙搬椅子。

    “唉,他爷大集体时为挣一家人工分,做水利挖干渠伤了腰,后来分田到户,起早摸黑养鱼,常年水里泡,关节性风湿病很严重,现在腰都直不起来,常年卧床,小一小二俩孩子懂事,前年就去广东打工,小五小六去年初二没读完也去县城汽修厂当学徒,现在屋里屋外就靠我一个人。”小五娘无奈地道。

    “大娘您辛苦了,真是亏了您。”

    “咳咳,他娘,谁来了?”隔壁前房小五爷有气无力地问。

    “哦,广义家的闺女晓琴过来了。”

    “大爷,我是晓琴,我正好路过过来看看。”

    “好好好,咳咳~难得来一趟,待会叫大娘做你喜欢的荷包蛋,晚上就在这吃饭啊。”

    “不了大爷,我就路过看看,不麻烦了,回晚了我妈又要唠叨,你们不是不晓得我妈那人。”

    “呵呵,咳咳~咳~,哎呀,老了不中用喽,让闺女见笑了。”

    “哪有啊,大爷您好好养身体,小一哥,小二姐他们都外去打工了,小五小六也很快学成挣钱了,日子很快就好的。”晓琴急忙安慰二老。

    “哎呀,闺女,来了半天水都没喝一口,看你大娘这记性,真是的。”小五妈连忙跺脚、生气拍了下自己脑门,起身到条台倒水。

    “不麻烦了,大娘。我这不是打算去趟县城找找工作,正好可以去看看小五小六。听二妮说他们在南城,具体在哪个修理厂呢?”

    “不麻烦,你能来家我们高兴都来不及呢,呵呵呵,我记得他们有回信,我和他爷都不大识字,我去找找哈。你坐坐先喝喝水。”

    “好的。”

    前房一阵翻箱倒柜,小五妈拿过来几封信,有几个信封都有些泛黄皱巴了。

    “晓琴,你看看哪封是他兄弟俩的,这里面还有他哥姐的。”小五妈扬了扬手中一摞信。

    晓琴认真翻了翻,抽出一封。

    “找到了,是这个,县南城‘盛世财源’汽修厂。”

    “那敢情好,我还担心找不到呢,平时来信回信都是叫隔壁二妮帮着的。”小五妈如释重负地说。

    “嗯,我刚从二妮那边过来,她也说了。”

    “对了,我都快一年没见他哥俩,正好我衲了两双千层底,你帮我捎过去。”

    “没问题,大娘,你拿给我吧。”

    小五妈又进屋,这次快,半杯水的功夫就拿出两双用塑料袋包着的布鞋。

    “唉,是我们做父母的没用,他俩不到十五就出去当学徒,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也不知天天吃没吃饱、有没有冻着。都快一年没见他们了,不知道脚又长了没,鞋就做得稍大些。”小五妈一时眼圈都红了。

    “大娘,他们这是出去学习手艺,在县城肯定比农村好,您就别担心了,您和大爷多注重身体,他们在外才安心。”

    “你这孩子,还真是贴心会安慰人。”小五妈破涕为笑。

    “哎呀,时候不早了,再不回去我妈真要把我唠叨死。我还要去郝大爷那跟他约哪天开拖拉机去镇上,正好搭他的顺风车。”

    “那~好吧,孩子,大娘就不留你吃饭了,有空就过来坐坐啊。”

    “好的,大娘,大爷,你们就在家多保重身体,大热天就尽量少到田贩去,活总是干不完的……”晓琴边说边快速往外走。

    回来的路上顺道正好碰见开拖拉机的郝大爷,郝大爷正好明天一大早到镇上拉肥料,就说好第二天一早庄东头碰头。

    晓琴赶回家,天色微暗,又被老妈奚落一通,她也懒得回话,一夜无话,晚上吃完饭半夜待爷娘睡熟,简单收拾行李,放好给小五小六要带的布鞋,给爷娘留下去县城同学那打工,会经常给家里带口信或写信的字条,祝爷娘多保重身体。第二日一大早,搭上郝大爷的拖拉机赶到镇上,再搭中巴一路哐当来到县城,县城以前来过几次,给她的印象是,到处挖,永远挖不完,从镇上来趟县城,司机为省油说空调坏了,大热天都舍不得,人人灰头灰脸,全身都快抖散架了,一下车,几个婶娘和小孩沿马路牙子一阵猛吐。县城主要在南城,南城就那么大块地,中午饭点过没多时就找到了。当晓琴站在修理厂卷闸门下,就碰到小六从里面往外搬轮胎。

    “小五!”

    “我是小六,晓琴,你咋来了?”

    “你哥呢?”

    “小五啊,喏~”小六向车底下一努嘴。

    小五听到声音,一把从车底下挤出来,满身的油污,脸也是。快两年不见,比晓琴高大半个头了,都成大小伙了。晓琴见了,噗嗤一笑。

    “你怎么找这来了,家里我爷娘都还好吧?”

    “都好着呢,来前我还去趟你家,跟大娘大爷聊了好会,这是他们托我给你俩带的千层底。”

    “那就好,谢谢你啊!”小五从晓琴背包里接过布鞋。

    “你怎么突然找这来了?”小五小六同时问,说完,两人哈哈大笑

    “高中没考上,来瞧瞧你们呗,再找找工作。”

    “瞧瞧我们,是找小五的吧?”小六对小五挤眉弄眼。

    “没大没小的,叫哥,一边去!”小五挥了挥脏兮兮的拳头。

    小六讪讪一笑,继续往外搬轮胎。

    “你还没吃饭吧?”

    “嗯~~”晓琴有些不好意思地回道。

    “你稍等下,我给师兄打声招呼,带你去吃饭。”小五赶紧跑往后车间,跟主事的师兄说明情况,手脸简单洗洗,换下工装,急忙跑出来,前后不到三分钟。

    “走,先填饱肚子去。”

    “不叫小六一起吗?”

    “不叫他,他有轮胎啃就行。”

    说完,两人相视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