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第 16 章

    剧院特将抽签箱设在舞台中央。

    选手们登台之后,需将自己抓到的号码牌展示给台下的评委和观众们看,以此来彰显比赛的每一个环节的公正和客观。

    宣读完决赛规则,兆先生将全体选手领到舞台侧方静候台上的指令,趁此间隙,闻亭丽悄悄透过猩红厚帘的空隙向外看。

    如兆经理所说,全场一千多个席位,竟是座无虚席。

    只一眼,她便体会到了一种排山倒海的压迫感,那四面八方射过来的目光,几乎要把人溺死在舞台上,她喉咙有点发干,悄然攥紧了拳头。

    评委们坐在第一排,黄远山作为比赛的发起人并未担任评委,此刻正兴致高昂地在台下招呼电影协会的两位会长。

    往下看,又看到了第二排的米歇尔校长,她是代表务实中学来的,所以坐在前列。

    米歇尔身边则是各大中学的校长、各电影公司的制片人、以及沪上某些著名文艺协会的负责人。

    忽听台上说:“让我们有请今晚的十名选手轮流上台抽签。”

    选手们的呼吸不约而同都粗重了几分。台下却是掌声雷动。闻亭丽第五个上台。

    一上去,一道雪白的光柱就朝她打过来,放眼望去,观众席犹如一座浩瀚无垠的汪洋,每一道从台下投过来的目光都像是一朵浪花,汇聚成在一起,形成了汹汹的巨大浪潮,相形之下,舞台上的演员如同搁浅在沙滩上的鱼,渺小、干涸、无所遁形。

    闻亭丽在全场的注视下抽出一块号码牌。

    主持人是一位梳着中分头的滑稽戏演员,对着台下高声说:“闻同学,请向大家展示你抽到的号码。”

    闻亭丽怡然转向观众席。

    “十号。”主持人接过号码牌高高地展示一圈,又对第一排的评委说道,“请林会长宣读对应的十号剧本。”

    “剧目是《孤儿寡母》。”

    原来每个号码牌都对应着男女演员两套剧本。闻亭丽是女选手,按照十号(女演员)剧本,她将扮演一位名叫阿香的女佣。

    剧本里,阿香的丈夫两年前随同乡到南洋谋生,独留阿香一个人在沪照顾女儿,第一年丈夫偶尔会寄钱回家,之后便彻底失去了音讯。

    这一年冬天格外的冷,女儿患上了肺炎,阿香为给孩子治病花光了手头的全部积蓄,又因带孩子看病耽误上工被主家开除。

    女儿仍在发烧,阿香抱着女儿无处可去,忽在街上看到一个肖似她丈夫王金生的男子,男人提着一个皮箱,似是刚下火车,阿香起初不敢相认,毕竟男子装扮十分阔绰,没想到她一喊,男子就应声回头,阿香抱着女儿向丈夫奔去,近了才发现,丈夫身后还站着一位年轻的女郎……

    林会长当众朗读完剧本:“请选手自行设计台词和肢体语言。”

    观众席上发出一阵不小的骚动。

    这场戏一听就不好演,先是大苦,继而大喜,旋即希望又落空,别说一个小姑娘,连经验老道的演员都未必驾驭得了。

    关键这十套剧本都是黄金影业公司请编剧新编撰的,目的就是防止选手们从已上映的影片中借鉴到前辈们的表演经验。

    没有蓝本,一切都要靠选手自己临场发挥。

    闻亭丽在脑海中默诵剧本。黄远山在台下抱着胳膊望着台上的闻亭丽,眼神中充满期许,自己发掘的这个新人究竟能不能挑大梁,稍后就能见分晓了。

    “接下来,让我们有请沪江中学的徐维安同学上台抽签。”

    全场轰动。一片炙热的声浪中,徐维安自信满满迈上台,上台后先是朝台下笑着一鞠躬,接着在全场观众殷切的注视下,抽了一个“七”出来。

    “选手请听好了,七号剧本的题目是《最贫穷的富翁》。”

    按照剧本,徐维安将饰演一位五十岁的陈姓富翁,陈翁做人的信条是“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尽管他富可敌国,却也树敌颇多,他生平最大的缺憾是早年带家人逃难时不慎跟儿子走散,为此,这些年一直在找寻儿子的下落,最后一场戏,是陈翁误将亲生儿子当作敌人派来的细作枪杀,得知面前这死去的年轻人竟是自己苦寻多年的小儿子之后,陈翁震骇地跌坐在尸首旁。

    徐维安思考数秒才下台。

    轮到乐知文上台抽签时,剧院一下子炸开了,掌声如潮水般哗啦啦啦涌向剧院的各个角落,观众们纷纷从座位上立起来鼓掌,就连楼上的雅间也有不少人激动到探出上半身朝台上的乐知文招手。

    见此情景,侧台几个工作人员低声感叹:“还是黄姐有远见,特地将抽签和表演两个环节分开,还没正式比赛,现场氛围就搞得这样火热。”

    乐知文抽到的是“九号”。林会长宣布:“你要表演的剧目是《狼兄虎弟》。”

    在该剧本里,乐知文名叫莉莉,是一名过气演员。

    莉莉本是孤儿,幼时被养父母送去戏班子学戏,一次演出时,因歌喉和身段出众被某位名导演相中,在该导演的邀请下莉莉出演了某部影片的女主角,从此得爆大名,身价也跟着水涨船高。

    趁此机会,莉莉养父母生的几个儿子主动提出担任她的保镖,养父母也以怕莉莉大手大脚花钱为由,将莉莉的全部收入牢牢把在手中。

    在那之后,莉莉拍一部火一部,一跃成为最当红的女明星,养父母开始担心再这样下去,莉莉早晚会脱离他们的管束,某个儿子便出主意说不如引诱莉莉吸大烟,人一旦吸上了大烟,就不愁不好管教了(注)。

    莉莉染上烟瘾后,拍戏时经常迟到,还频频忘记戏词,渐渐地,片约越来越少,这一天,她好不容易在朋友的推荐下获得了一个试镜机会,结果惨遭淘汰,回到家后,可怕的烟瘾再一次找上了她,她备受折磨,偏在这时,养父母带着儿子们闯进她的寓所趁火打劫,莉莉怀着强烈的恨意冲上去……

    林会长朗读完九号剧本,全场集体陷入了哑默,这场戏先不说情感上的激烈程度,光是表演技巧上的难度就堪称今晚之最。

    可那毕竟是乐知文,别人做不到的,她能做到。短暂的寂静过后,剧院沸腾起来,观众们兴奋得交头接耳,那嗡嗡嗡的声浪压都压不住,主持人充满期待发问:“乐同学都听清了?”

    乐知文平静颔首。

    “好了,十套剧目已公布完毕,所有配戏演员均已在后台等候。”

    乐知文一下台,立马有助手和化妆师提着巨大的衣箱簇拥着乐知文下去换装。

    兆先生跑过来对剩下的选手说:“快,台上要搭景了,你们先跟我到后台化妆,还有,把你们自备的戏服拿走,主办方早将十套剧本的戏服都备好了。”

    给十号闻亭丽准备的服装是一件灰色的粗布棉袍,底下是一双破棉鞋。闻亭丽试了试妆,棉袍略嫌宽大,棉鞋倒是不大不小。

    由于时间有限,化妆师帮闻亭丽随便盘了个光秃秃的圆髻就算完妆了。

    赵青萝在三号剧本里要扮演的是一位富家小姐,化妆师却仅仅用鬈发卷帮她做了个简略的西式头。

    相应地,徐维安和乐知文自带的化妆师却是各显神通。短短十来分钟,徐维安就从一个翩翩少年化成了一位脸上沟壑横生的老年男人。

    而乐知文化完妆后,饱满的脸颊一下凹陷下去,眼睛下方的两个眼袋仿佛厚厚脂粉也遮盖不住,一看就知是个“瘾-君子”。

    闻亭丽和赵青萝看得暗暗称奇,她们没有自备的化妆师,只得互相帮着补充妆容。闻亭丽帮赵青萝画上招摇的眼线,赵青萝则用偏褐色的粉底仔仔细细遮去闻亭丽的红唇,又把闻亭丽盘得过紧的圆髻弄乱些,拾掇一番,后仰着头左右一看:“嗯,这才像个走投无路的母亲。”

    两人分头去找配戏的演员对台词,排练了十来分钟,工作人员过来催促:“赵青萝,赵青萝!到你了!”

    赵青萝慌忙对闻亭丽说:“你就别出去看我表演了,趁这工夫跟帮你配戏的前辈好好排练。”

    工作人员又举起手中的襁褓:“十号剧本的选手在哪?这是你的道具。”

    闻亭丽忙上前接过襁褓,再回头,赵青萝已经上台了。

    外面一会儿安静如坟,一会儿又掌声如雷,相较之下,化妆间像个与世隔绝的安静船舱,选手们都紧张得大气不敢出,没多久,兆先生亲自过来延请徐维安:“徐先生,到你了。”

    闻亭丽对着镜子默默排练了半晌,仍不见赵青萝回到后台,只得寻到外头去。

    台上,徐维安的表演已经进行到了最高潮的一幕。

    他孤独地跪坐在舞台一隅,面前是一具“尸首”,颤抖着抬起手,又落下,再抬起,却缩回,最后他不敢置信抚摸上尸首的面庞,垂头低泣起来,那哭声是如此悲哀,惹得台下观众情不自禁跟着啜泣。

    全程只有短短的几句台词,却把一位野心家的震惊、悔恨、绝望演绎得淋漓尽致。

    表演完毕,黄远山带头起立喝彩,第二排的导演们也赞声不断,十位评委中,有七位给出了满分。

    主持人卖力地扯开喉咙。“恭喜徐维安获得目前全场的最高分。”

    紧接着上台的是秀德的一位选手,她抽中的是喜剧剧目。

    小姑娘很有喜剧天赋,表演的过程中剧院里不时发出爆笑声,唯一不足之处就是吐词不清晰,这个缺点本来不算突出,但因为跟在以台词著称的徐维安后面上场,这缺点就被无限放大了,尽管现场观众们的反响很不错,最终得分却不高。

    八号选手一下台,主持人的声调再也掩不住亢奋:“接下来——让我们有请九号选手乐知文。”

    闻亭丽凝神望着舞台,这时,底下忽有一名场务弓着腰碎步进来对第一排的黄远山说了句什么,黄远山一凛,急忙朝楼上的雅座走去。

    闻亭丽好奇地望向那个方向,就看到有个人遥遥在东首的一边坐下了。邻旁两套雅间都空着,那位置像是专为他一个人而留。

    他整个人坐在阴影中,但他的面孔似乎正对着舞台中央。

    米歇尔等人见陆世澄来了,纷纷离席往楼上去。

    闻亭丽待要细看几眼,剧场里灯光倏地一暗,台上的帷幕静静拉开,一个女孩慢慢从阴影中走出来。

    舞台的地板明明很平整,女孩却像是踩在泥淖中,每一步都走得沉重而无力,推门进屋后,她背靠在门上,呆呆望着虚空的某一点,发怔。

    尽管没有多余的表情,但观众立刻感知到台上的人身上散发出来的绝望。那绝望是如此揪心,撕扯着每个人的心弦。

    偌大的剧院,一时间针落可闻。

    半黑暗中,那木雕一般的女孩忽然一个激灵,低下头飞快在提包里找寻起来,那急不可待的样子,透着几分诡异。

    很快,莉莉摸出一根香烟和一包洋火,抖着手点烟,但因为颤得太厉害,点了好几次才点着。

    猛吸几口烟,焦躁却丝毫未减,莉莉扳着自己的胳膊,趔趔趄趄奔到沙发上坐下,但没用,尽管烟叼在口里,她的身体却依旧抖瑟个不停,终于,她不受控制地倒在了地上。

    “咚”的一声,一听就知道摔得不轻。

    影迷们不由得发出惊叫:“乐小姐。”

    “莉莉”继续在地上痛苦地滚动,一时挺身如弓,一时佝偻如虾,才几下,衣裳和脸庞就沾满了灰尘,终于她再也抵挡不住那诱惑,朝一个立柜爬去,哆哆嗦嗦向上摸索了一阵,在一个抽屉里摸出一块乌黑的烟膏和一根烟管。

    一口大烟吸进去,“莉莉”脸上浮现出快意的表情,可紧接着,她就痛苦地抱头哭了起来。

    再麻木的观众,也能听出哭声里的痛恨。女孩痛恨大烟,痛恨自己的命运,可怜的是没人能帮她一把。

    忽然,舞台侧方出现一群人,为首的那个,一脚将房门踢开。

    进屋看到地上的莉莉,人群中最高大的汉子对老者说:“爹,你看,莉莉又犯烟瘾了,这样下去她早晚把手边那点家产败光,不如我们把这一屋子的东西全搬回家吧。”

    老者假惺惺地叹息一声:“搬吧搬吧。”

    一群人就这样长驱直入,没一个人关心莉莉的死活。

    那汉子撬开抽屉翻出一堆银票,莉莉使出浑身力气扑过去抱住他的腿:“你们这群强盗!不是你们害我,我能变成这幅鬼样子吗!别动我的钱!”

    汉子一脚将莉莉踹到地上:“什么你的钱,要不是我们家收养你,你能有今天?”

    莉莉仰头瞪着面前的所谓“亲人”,眼神渐渐由愤怒、痛楚、变为怨毒,她迅速回身从那装着烟膏的抽屉里取出一把袖珍手枪,对准面前的“亲人”,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

    面前的人一脸震惊,纷纷应声倒地,莉莉却歇斯里底地闷笑起来,笑声震荡着每个人的鼓膜,让人头皮发麻。

    全场哑默无声,这一幕明明毛骨悚然,却透着无限的悲凉,不知过了多久,舞台后方传来鼓掌的声音,原来徐维安表演完之后并未离去,而是全程看完了乐知文的表演。

    他心悦诚服地带头鼓掌。

    全场爆发出骤雨般的掌声。

    闻亭丽掌心都拍红了,不愧是乐知文,技巧、台词、肢体动作,全都无可挑剔。

    随着乐知文出来谢幕,剧院的氛围燃到了顶点,主持人又是抬手示意,又是插科打诨,费了好大的劲才让剧院安静下来。

    “请大家暂且平复一下激动的情绪,别忘了比赛还未结束,接下来——让我们有请十号选手。”

    岂料底下一阵骚动,不少观众应声而起。

    大多数人都是奔着乐知文和徐维安来的,两位明星的表演已经结束,比赛结果已经没有悬念了,剩下的节目,他们毫无兴趣。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现场有一部分徐维安的影迷,因为不服气评委会给乐知文的分数更高,竟以集体离场来表达抗议。

    一眨眼工夫,竟有三分之一的观众离开了座位。更可怕的是,受这氛围的感染,剩下的观众也在犹豫要不要提前离场。

    闻亭丽踌躇满志准备上台,见此情形,不由傻了眼,幸而马上有剧院工作人员出来稳定观众情绪:“诸位先生、女士们,天气炎热,我们黄金剧院为每位观众准备了清甜的绿豆莲子汤,大家可一边享用甜品,一边欣赏下面的表演。”

    这一举动仅仅留住了一小部分观众,剩下那些仍戴帽的戴帽、穿衣的穿衣,预备离座而去。

    黄远山见势不妙,忙冲底下焦急地挥了挥手,兆先生疾步走到舞台中央,朗笑着说:“先生们、女士们,有个好消息要告诉大家,比赛结束后还有隆重的颁奖典礼,今晚的冠亚季军均会上台领奖,届时会抽取两名幸运观众与前三名合影。”

    这话有奇效,大部分人都住了步。

    黄远山又对主持人使了个手势,主持人趁机说道:“接下来让我们有请十号选手上台。”

    场内灯光再次熄灭,观众席却吵闹如前,人们要么忙着吃甜品,要么忙着争论徐维安和乐知文刚才的表演谁更精彩,总之谁都没空往舞台上看。

    忽然间,一个女人出现在舞台上。

    与前面的乐知文相比,这位女演员的妆容十分粗糙,哪怕遥立在舞台上,也能看出是个小姑娘,但她一举一动毫无小姑娘的朝气,相反,她整个人都暮气沉沉。

    只见这妇人肩上背着一个包袱,怀中抱着襁褓,一边走,一边狼狈地张望着什么。

    走着走着,妇人肩上的包袱一不小心掉下来,东西哗啦啦撒了一地,有剪刀、有衣裳、还有鞋底……这想必是女人和孩子的全部家当。

    女人蹲下地飞快拾掇包袱,同时不耐烦地拍一下怀中的襁褓:“再吵,姆妈快要累死了!”

    这声呵斥惟妙惟肖,活脱脱就是个被生活压得喘不上来气的妇人。

    剧院里慢慢安静下来,因为所有人都从这妇人身上感到了一股深深的疲惫和焦灼感,如此逼真,实难想象台上的选手最多只有十八九岁。

    骂完这一句,阿香又心疼起来:“好了好了,乖囡囡,姆妈知道你难受,马上快到诊所了,叫大夫打打针就好了。”忽然她愕然用嘴贴了贴孩子的额头,惶然道:“怎么越来越烧了?!黄包车……黄包车……我的孩子快不行了!”

    她的慌乱和不安是那样逼真,令全场的心都跟着悬了起来。

    这时,一个提着行李箱的男人出现在舞台侧方,阿香抱着孩子本是六神无主,冷不丁看见男人,脚下不自主绊了一下。

    男人昂首张望,仿佛在人群里找寻着什么人。

    阿香浑身发抖,疾步绕着男人走了半圈。

    男人一转头,阿香又亦步亦趋跟着他绕向另一边。

    等到看清楚男人的正脸,女人瞬间露出狂喜的表情:“金生!”

    男人应声回头。

    “真是你!”她欣喜地抱着孩子朝男人走去,“乖囡快醒醒,那是你爹!”

    然而,没等阿香跑到跟前,便见一个年轻女郎欢笑着扑入男人的怀抱:“你在这儿等我多久了?”

    阿香震讶地刹住脚步,女郎也顺着男子的目光发现了阿香。

    两个人异口同声:“她是谁?!”

    女郎忽然一甩手:“好哇,王金生,你骗我!你都有老婆孩子了,还敢厚着脸皮来追求我?我要告诉我父亲,说你骗我!”

    王金生慌忙拦住女郎:“谁告诉你她是我老婆?!那只是我乡下的一个亲戚。”

    阿香浑身一震,女郎挣脱陈金生跑了,王金生拔步欲追,阿香追上去拽住他的胳膊:“王金生!你把话说清楚!我是你的什么?”

    才问一句,她的喉咙就似被眼泪和热气给堵住了,那声气让观众也跟着心酸。

    容易动情的观众,早已掏出手帕,一边拭泪一边唾骂:“真是可恨呐!”

    男人恼羞成怒把她推到地上:“走开!”

    阿香跌坐在地上,就那样骇然望着男子离去的背影,呆半晌,愤恨地爬起来追上去:“王金生!你到底有没有良心?这两年你音讯全无,我和阿元是怎么过来的你知不知道?”

    这时,她怀中的襁褓似是抽搐了一下,这令她面色一变,低头看一眼襁褓,手脚顿时慌乱起来:“阿元,阿元,王金生,你的孩子快死了!”

    男人终于顿住脚步,阿香抢步上前,牢牢揪住他的胳膊:“快,带孩子去医院!求你!”

    男人的注意力仍有一部分被远处的女郎占据着,一横心,从西装口袋里掏出几张银票:“行了行了,你先带孩子去医院,回头我再来找你们!”

    银票在阿香脚边撒了一地,她在原地倒抽一口气,但她已经顾不上追丈夫了,忍着屈辱捡起那些银票,抱着孩子朝另一侧跑去。

    舞台上灯慢慢暗下来,再亮灯时,就见阿香一个人抱着孩子木然坐在诊所的长凳旁边。

    她的样子是那样呆滞,宛如一尊毫无生命力的雕像。

    不一会,男人从暗处走了出来,四下里一张望,发现了阴影中的阿香。

    “怎么样?”他有些不耐烦,“孩子好些了吗?”

    阿香不吭声。

    男人凑近看了眼襁褓,吓得险些跌坐到地上。

    底下观众看得呼吸一窒。

    阿香披头散发,吃吃地笑起来。

    “死了……死了……”

    男人畏惧地伸出手,欲把襁褓从阿香怀里抱出,阿香却沉着脸用力将男人推开,一步步向他逼近。

    “你害的……你还我的阿元!”

    “你……”王金生手足无措,一步步往后退,“这不能怪我啊,刚才孩子明明就已经不行了!”

    眼看被逼到了死角,他突然立起眼睛反骂起来:“你是怎么照看孩子的!”

    “啪”的一声,阿香扬手抽了男人一巴掌,男人被打得一个趔趄。

    “啪——”又是第二下,待要打第三下时,王金生却一把扣住她的手腕把她推搡到一边。

    “你这疯子。”他慌手慌脚跑开了。

    阿香被推撞到一旁的长凳,怀中的“孩子”随之落到地上,对上孩子的面孔,阿香浑身一颤,呆坐在地上,目光和表情渐渐像蒙上了一层灰,忽然间,她像瞎子一般在地上摸索起来,边摸,边冲王金生的背影柔声唤道:“金生,你掉了东西。”

    王金生很不耐烦地扭头看,谁知这时候,阿香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他面前,冷不丁将一把剪刀刺入他的胸膛。

    全场惊呼,有人甚至骇得站了起来,随着男人倒地,阿香握着剪刀惶惑地向后退去。

    她目光散乱,向左急跑一步,又向右边急急跑两步,一副丧魂落魄的样子。

    手一松,手里的剪刀锵然落到地上。

    周围似乎围上了许多人,阿香白着脸朝四周张望,突然想起什么,再次跪下去将孩子紧抱到自己怀中,亲昵地把脸贴上去。

    渐渐地,她露出甜蜜的微笑,举起手中的襁褓,对着虚空的四周絮絮地说:“我们阿元是个乖宝宝,平时我出去做事,我的阿元总是不吵不闹等姆妈回家,她还会帮姆妈拧毛巾,帮妈妈打洗脸水,从来不哭……听人说,这样懂事的孩子是来报恩的,我是不是好福气?”

    观众席有人忍不住痛哭起来,

    台上的阿香丧魂落魄地痴立半晌,慢慢背过身去,幽魂一般从地上的男人尸首跨过去,如同跨过地上的一滩泥,忽一下,她加快步伐,义无反顾冲向马路。

    只听一声凄厉的刹车声,阿香重重跌倒地上,临死之际,依旧紧紧抱着孩子。

    帘幕缓缓掩去台上的光景,戏院里沉默异常,有人在低声啜泣,有人在用帕子抹眼睛,有人在不甘心地咒骂,每个人的胸口都堵着闷胀的情绪。那情绪介于苦和酸之间,难以言喻,直到台下第一声鼓掌响起,全场才爆发激烈的喝彩声。

    掌声久久不停,谁能想到,这样富有感染力的场景和台词都是选手临时设计出来的。

    到了下一个打分的环节,评委们却起了争执,有人坚持认为乐知文的表演更到位,有的评委却认为十号选手的演绎更打动人心。她的哭或笑,似能直抵人的心底,让人不由自主跟着悲、跟着喜。

    这是一种天赋。

    由于评委们争执得太激烈,过了十几分钟都没有商量出个结果。观众席不时发出嘈嘈切切的议论声,大家都等得心焦。

    有人眼睛一亮:“打分了打分了。”

    十号选手闻亭丽,险胜一分。

    剧院里一片哗然。

    林会长代表十位评委发言:“两位选手对人物的理解十分深刻,在九号戏中,乐知文的表演极为打动人心,无论是主角烟瘾发作的状态,还是情感遭到冲击时眼神的细微变化,都被她演绎得淋漓尽致。

    “而十号选手则为我们呈现了完整、细腻、感人至深的一场表演。在我们看来,二位的实力难分伯仲,均为今晚之冠。但考虑到十号选手是一位没有受过专业训练的新人,评委们愿意给这位新人多一点鼓励分数。”

    这话一出口,观众席上的争议登时平息不少。

    话讲得那样漂亮,连乐知文的影迷都没话说。

    闻亭丽在黑暗的侧台忐忑等待消息,听到这结果,脸上没来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赵青萝便狂喜地奔过来搂住她的脖子:“听到了吗?闻亭丽!你是第一名!你是第一名!”

    闻亭丽喜极而泣,两个人像孩子似的抱在一起手舞足蹈。

    选手们陆续过来道喜:“闻亭丽,祝贺你。”

    面对着一张张诚挚的面孔,闻亭丽心房里充满了欢喜,忙不迭说:“谢谢。”

    忽然间,人群向两边错开,乐知文走了过来。乐知文平日里总是不苟言笑,这会儿脸上也是淡淡的,仿佛她体内的爆发力和情绪都只为舞台而留。

    她到近前认认真真打量闻亭丽一番,由衷地说:“你很棒。”

    短短三个字,让闻亭丽眼眶莫名一热:“谢谢!”

    徐维安走过来,大大方方跟闻亭丽握手:“祝贺。”

    虽骄傲,却也诚恳,扭头一看,乐知文已经走远了,他插着裤兜追上去:“输了没有不开心吧?喂,我请你去仙乐丝吃夜宵。”

    乐知文掉头转向另一个方向,现场工作人员忍不住笑着摇摇头。

    颁奖时,闻亭丽荣光满面接过林会长颁发的奖品,除了一个金光闪闪的奖杯,还有一台全新的德国宝纳华相机。

    台下“砰砰砰”不断发出怪响,那是一群报社的记者拿着西式摄影机在对着她拍照。

    闻亭丽站在光影中,高举着自己的奖杯,笑容甜得像蜜。

    接下来便是全体选手合影,赵青萝荣获第五名,她自己满意得不得了,照相时拼命冲台下的赵家人挥手,赵先生和赵太太开心成一团,又在底下指挥两个小的为姐姐摇旗帜。

    后面主持人又邀请某两位幸运观众上台与冠亚季军合影,足足热闹了十来分钟才落幕,观众们心满意足地散场。

    黄远山笑吟吟对电影协会的同仁们说:“诸位前辈不再怪我为了一场话剧比赛大费周章了吧,瞧瞧,我们不但吸引到了一批对戏剧感兴趣的年轻人,还在这场比赛中发现了一个表演天才!”

    闻亭丽和赵青萝刚下台,郑主任就冲过来一把搂住她们:“刚才你们比赛的时候,先生大气都不敢出。到后头闻亭丽等分的环节,我真是紧张得要昏过去了。”

    又指了指后方:“米歇尔校长也来了,走,过去打个招呼。”

    米歇尔刚好从二楼雅座下来,却只遥遥立在那里冷淡地一点头,就随同其他校长向出口方向走去。

    闻亭丽下意识抬头朝二楼雅座看,才发现陆世澄已不在那儿了,兆先生跑过来对人群中的黄远山低声说:“有个董事要过来跟陆小先生谈事情,陆小先生准备在后面贵宾室里歇一歇,大概要等外头彻底清净了再走。”

    黄远山面色凛然:“快沏茶,我稍后就来。”

    这厢赵青萝继续开心地提议:“既然燕珍珍她们在出口等我们,不如到对面的仙乐丝吃些冰淇淋再走,我和闻亭丽请客,就当是庆功了。”

    说话间,报社的记者要过来采访闻亭丽,郑主任自觉地担任起了监护人的责任:“感谢诸位抬爱,闻同学是我们务实女子中学的学生,要采访她可以,但要提前跟我们艺术部报备,烦请见谅,她还是个学生,多谢多谢……明天是周末……请各位礼拜一再联系务实艺术部。”

    工作人员护送闻亭丽和赵青萝回后台卸妆。弄完后从侧门走出剧院,一阵凉爽的夜风吹过来,闻亭丽一低头,惊道:“呀,我的书包落在后台了,等我一下,我回去拿。”

    她沿着原路跑回去。

    比起先前的热闹,这会剧院里安静不少,她的心仍沉浸在获胜的欢喜中,风一般掠回到化妆室,却没找到自己的书包,忙出来问人,恰巧有个年轻的场记路过,看到闻亭丽,他一改先前的敷衍态度,热络打招呼说:“闻小姐。”

    闻亭丽忙问他有没有看见自己的书包。

    “噢,刚才有好几个选手落了东西在这,兆先生让人统一收起来了,要不你去问问兆先生,他在二楼对账呢,走廊尽头开着门的那间就是。”

    闻亭丽道声谢,又寻到二楼去。二楼走廊上铺着猩红色的厚地毯,踏上去,悄然无声。

    两边大约有十来个房间,但没有一间房开着门,刚要扬声喊“兆先生”,闻亭丽就看见右手边的房门漏出一点明亮的光。

    她料定兆先生在内,转身推门而入。

    看到室内景象,闻亭丽却一下子怔在门口。

    那是一间极其宽阔的房间,左侧摆着一张杏色皮沙发,沙发上坐着一个人。

    这人的西装前胸口袋里挂着一块打簧表。闻亭丽平日逛过不少百货商场,认得那是一个极昂贵的瑞士牌子,但眼前这一块表似乎分外奢贵,因为表盖上嵌着浓翠欲滴的翡翠,一看就是特制的。

    视线再往上抬,她愣住了,陆世澄!

    但面前这个陆世澄仿佛跟她往日见过的大不一样,她推门而入的一瞬间,他整个人正静静地散发出一股子冷气,那双安静的眼睛里更满含冰冷的嘲讽。

    然而,等到看清楚进来的是她,他明显愣了一下。

    电光石火间,闻亭丽已然看清了陆世澄手上举着的东西,那是一把手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准了她的胸口。

    闻亭丽脑中一空,忙不迭要退回到走廊,陆世澄却便起身朝她走来,闻亭丽白着脸直摆手:“你……我……”

    话音未落,陆世澄纵身一跃,将她拽到自己怀里,搂着她飞快向一侧滚去。

    只听背后传来“砰”的一声,什么东西擦过闻亭丽的左臂,击中一旁的椅子。

    陆世澄将闻亭丽的脑袋往自己胸前一压,反手朝门口-射出好几枪。

    闻亭丽只听得耳边“砰砰”作响,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正当这时,廊道里出现杂沓的脚步声。

    “怎么回事?那是枪响吗?”

    “好像是!有人跑了!

    “别追,当心中枪,快,先去巡捕房报警!”

    闻亭丽脑子再乱,这会儿也知道明白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从她这个角度看过去,能清楚地看到不远处的椅子上有个弹孔在冒烟。

    这一看,冷汗涔涔而下,要不是刚才陆世澄拉着她一躲,这枚从后方射来的子弹想必已经穿透她的胸膛。

    她想动,才发现自己仍被陆世澄压着。

    有人闯进来了:“陆先生,刚才怎么回事。”

    陆世澄一把将闻亭丽拉起来,低眉在她身上一扫,确认这女孩身上并未伤处,带着些歉意冲她点点头,握着枪便要追出去。

    闻亭丽刚要说话,惊觉自己的左臂火烧火燎,联想到刚才那颗子弹,只当自己受了枪伤,吓得眼泪直飙,捂住那处眼泪汪汪地说:“痛痛痛,好痛。”

    陆世澄回头。

    灯光下,闻亭丽的脸色白得像纸。他眉头微蹙,蹲下来帮她检查伤处。

    闻亭丽却因为惊吓过度,一味死死捂着伤口。

    陆世澄好不容易才拽开闻亭丽的手,一看,掌心竟沾上了血。

    闻亭丽的脸色更难看了,难道刚才那一枪还是打中了?她该不会就此变成残疾吧,顿时灰心至极,耷拉着胳膊任由陆世澄帮自己检查。

    陆世澄凝神用枪管轻轻把闻亭丽残破的袖管向上一挑,露出雪白滚圆的一截胳膊。

    是有血,但只是极浅的一片。

    细看,仅是皮外伤。

    再抬眸,闻亭丽已哭成了个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