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圌山徵梦

    吴影教授上完课后,回到办公室里坐了一会儿,就提包下楼,从北京西路的校门,走回马路对面的南大家属院。

    回到家中,感觉有点心力不济,连皮鞋都没换,就直接走进书房,躺到逍遥椅上歇息。

    很快,家中的保姆端着一杯热茶走了进来,见他闭目养神躺在椅子上,便放在桌子上,然后轻声说到:“吴教授,你有个包裹,就放在桌子上”

    保姆见其没有反应,便悄然退出门外,顺手将门轻轻带上。

    过了约半小时,吴教授这才感觉缓过气来,便起身走到桌前。这是一个又长又圆的包裹,似乎是通过邮局寄过来的,只不过,看了半天,也没发现邮寄人的姓名或地址,这让他很是纳闷。

    打开一看,里面竟然是一副装裱好的山水画,古色古香,不过,稍加细看,就能发现是当代人所作,虽然如此,但画作水平尚佳,颇有点绘画功底,而令他更为困惑的是,如此精心绘制的画作,上面竟然没有题跋,也无题记,更无落款、年月等,只是在右下角留有一个印鉴,细细观察,竟然不是什么画者的印章,而是一个坎卦符号,并且是后加上去的。

    这一切,令他心里多少有点紧张,甚至会一丝莫名的恐慌,以前有人给他邮寄物品,不是同行好友就是慕名学生,而这次,姓甚名谁,自己却一无所知,邮寄此画的人,在画作上还特地钤上一枚卦符,究竟何意,更令他神情迷惑,如坠云雾。

    就在他心神不定之时,他猛然间感觉到眼前的这幅画似曾相识,片刻之后,终于想了起来,“这不是自己在南大读书时在学校古籍收藏室看到的那幅《圌山徵梦》图吗?不对啊?上面的题记部分,怎么没有了,怎么变成了一片空白?”

    他仍朦胧地记得,这幅画好像是清代一位焦山和尚所作,原图的上部,有一长溜的题记,他甚至还能记得其中的内容。这一切皆源于一次勤工俭学。

    之初,吴教授二十三岁,正在南大历史系读硕士,就在这一年,他有幸参加了学校图书馆古籍部组织的一次参观古籍收藏库房的活动,在这过程中,他第一次亲眼目睹了老馆里面的樟木书橱中,竟然收藏着那么多古旧的孤本善本,还有众多的金石书画等。收藏室的老师在打开其中一个书橱时,柜顶上突然滚落下来一个纸质圆筒,打开一看,里面竟然是一幅转轴山水画,顿时令众人感到吃惊。

    老师一阵惊讶和疑惑之后,便开始端详起这幅画作,很快,他发现周围的学生一个个都两眼巴望着他,便略有尴尬地介绍到:

    “此画名为《圌山徵梦》,画中题记下方的二枚钤印,白文印为‘齐瀛’,朱文印为‘鹤洲’。上方的题记部分,记载的是:一名叫鹤洲的道人,晚上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来到五十里开外的圌山。山上有一寺庙,名叫楞严寺,寺庙旁边有一座高塔,名为报恩塔。他登塔远眺,看到大江之中,有一沙洲,形似八卦,天空旭阳高照,四周峰峦叠嶂。后来,他梦醒之后,感到梦中所见,依然历历在目,可事实上,自己从未去过圌山。此后,他一直想前去圌山攀登,想印证一下这个梦境,直到十年以后,才得以成行。他在二位友人的陪伴下,划着小船一路东下,到了韩桥这个地方,停楫泊舟上岸,然后沿着五峰山麓,穿山越岭,扪葛攀萝,攀爬崖石,进行实地探访,他惊讶地发现,这一路上,所见所闻,无不与他十年前的梦境吻合。于是,他回到焦山后,便在槐荫精舍创作了此图,并将其命名为《圌山徵梦》。呵呵呵…真是一幅好作品,从绘画风格来看,明显属于清末民初的京江派,从题记中的内容来看,绘制的应该是镇江东乡的圌山风光,是一幅具有明确地理标志的作品,这在中国绘画史上,也算是难得一见”。

    …

    老师的一席话,再加之鹤洲禅师在题记中梦幻般的故事,给年轻的吴影留下了深刻的影响。

    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几十年后,却再一次鬼使神差地与《圌山徵梦》的作者鹤洲禅师时空相遇了,而这一次是缘于其对《瘗鹤铭》碑刻的研究。

    关于《瘗鹤铭》碑刻的研究,其实,从宋代苏舜卿的一首七律诗传扬天下之后,才开始进入了文人雅士的视野。由于其字体雄强秀逸,笔画遒媚,铭文又未署真名,也无年号,内容缺失,并不完整,再加之雷击、坠江、打捞、壮观亭、宝墨亭等众多疑云和民间传说,令人有一种神秘莫测之感。

    千百年来,瘗鹤铭引起了无数的鸿儒巨匠、金石书家为之痴迷倾倒,特别是在宋清两代,更是达到了顶峰。为了迎合众人的求全心里,宋代陆续出现了刁约本、邵亢本等水前本,而到了清代,几乎所有的著名书家和金石学者,都对瘗鹤铭予以高度重视,有的潜心临摹,有的著录考证,并先后产生了七八种的重刻本,特别是康熙五十二年(1713年)闲居镇江的陈鹏年江中打捞残石,复原拼合的水拓本(又称出水本),和清末光绪年间的焦山和尚鹤洲手拓的“鹤洲零拓本”,更是为无数金石书家所追捧和争相收藏。

    正因为鹤洲禅师在拓印《瘗鹤铭》碑刻方面的杰出贡献,以及其令世人赞叹的“鹤洲零拓本”,自然引起了吴教授的极大关注。在研究过程中,他惊奇地发现,“鹤洲零拓本”在史学界,竟然有两种截然相反的学术观点,一种以民国大师梁启超先生为代表,盛赞该拓本为“积久而神化,乃出水后第一精本”,另一中则以秦古柳先生为代表认为:由于铭文原石残损过甚,很多字迹已磨泐荡平,几不成字,鹤洲禅师用小张纸,两字一拓,以极为细微的拓扑方式,沿着每个字的字迹边缘,所勾勒出的字形,大多是出于自己的意会,故作出“鹤洲和尚拓本最劣,刓刻添描,面目全非”之评价。

    对此,吴教授并没有过多的看法和评判,因为这是学术研究中的一种常见现象,特别是在金石研究方面,更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不过,在他的心目中,却有另外一番脑门洞开的遐想和莫名其妙的感受,而这一遐想和感受,自动乱初起时第一次看到《圌山徵梦》此画,知道了画者的身份和题记的内容,就一直耿耿于怀。

    今日,当他再次看到这幅来源不明的《圌山徵梦》,以及画中没有题记,让他内心的那份感受更加强烈,甚至有点欲罢不能。

    他隐隐感到,眼前的这幅画所展示的内容,似乎并非那么简单和直白,特别是题记中的那个离奇梦,令人匪夷所思,大有一种时空穿梭之感。画中的圌山五峰、八卦小洲,阳光映照等场景元素,以及鹤洲禅师的身份,僧名,以及对瘗鹤铭碑刻的所作所为,令他感到这所谓的徵梦,似乎在向世人昭示着什么?!

    他曾为此联想到一种鲜为人知的“神隐隐于梦”,比如,周文王梦飞熊、秦始皇梦中斗海神、唐玄宗梦游广寒宫、罗含吞鸟,江淹梦笔,特别是著名的庄周梦蝶。有人将庄子“栩栩然蝶也,遽遽然周也”,思辨为是一种趣谈或玄学,远未达到西方迪卡尔二元论的哲学高度,迪卡尔将世界分为物质实体和心灵实体,物质实体的属性为时间和空间,心灵实体的属性为思想,并提出了“我思故我在”著名理论,对此,他感到过于偏激,缺乏精密的逻辑,严重忽视了物质和心灵之间的介质问题,而庄子却高超地利用梦这种形式,有效地解决了连接通道和确证性问题。

    望着眼前的这幅《圌山徵梦》,他感到其中似乎也隐藏着这层含义,因为鹤州禅师不可能象传说中的寿星彭祖和陈抟老祖那样,想通过睡梦方式来达到修行之目的,而是想通过这种梦境方式,形象地投射出他内心深处的思想,以及一种不可言喻的渴望。

    想到此,他不禁感到有点亢奋,因为按照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中的理论,梦有隐意与显意之分,梦的显意指的是可以说出来的梦,而梦的隐意则是指通过联想才得到的隐藏在背后的意义,也就是说,圌山徵梦,极有可能就是隐意之梦,其背后隐藏的东西,一定是有悖于社会道德法律规范,并且被抑制的见不得阳光的。不仅如此,弗洛伊德对于梦境的解析,还提出了两种方案,一种为符号性的释梦,另一种为密码法。前者利用相似性原则,将某个梦作为一个整体,然后尝试寻找另一个内容来取代,而后者则是将梦中的每一个符号编制成一个密码,每一个密码对应一个具有意义的内容,犹如一本密码本,然后将具体梦境与其一一对应。

    为此,他有意识地将与传国玉玺有关的梦,作了系统性的归纳梳理和列举,然后惊人地发现,竟然与弗洛伊德关于梦境解析“密码法”的原理高度吻合:春秋时期卞和,梦见“凤鸣岐山”,出现了和氏璧,战国时期墨翟的母亲,梦见太阳中有赤鸟飞入室内,生下墨子,创立了墨家,南朝陶弘景,梦见与梁武帝一起炼丹,创立了道教茅山宗,唐代李商隐,梦见飞到龙宫,醉倒在蓬莱树下,见到了娥皇女英弹琴。这些绮丽万千的梦境,都有一个共性,似乎都与天道有关,并且与鹤州禅师的徵梦,有着某种意义的牵连和暗合。

    他走到窗前,看着外面在寒风中摇曳的树枝,心里思绪万千,“这仿画之人,为何要刻意隐去画中题记呢?更有,为何要将此残缺的仿画送给自己?目的和意图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