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哎!世间的痴男怨女,都难逃这样的窠臼。

    各位读者如果还有兴趣,不妨泡上第二壶陈年普洱,听我讲讲发生在硗碛藏寨的故事。听完这段故事,如果您有所领悟,证得有情人的相处之道,那么我的这篇文就是有意义的。故事并不长,您的茶喝完,这段故事也该讲完了。

    十年前,苏景行趁暑假带秦婉若去硗碛藏寨度夏。待他们一路辗转踏上硗碛藏寨的土地,天色已经苍茫。苍茫天地间,突然传来一阵高吭悠扬藏歌,像是血气方刚的男子在向他心爱的姑娘倾诉心中的爱恋。秦婉若不懂藏语,但歌声里火一样浓烈的情意,箭一样击中了她的心。唱歌的男子仿佛有心灵犀,把藏语转成汉语,又重新唱起来:

    东边的草地上哟次仁拉索,

    姑娘仁增旺姆次仁拉索。

    姑娘仁增旺姆次仁拉索,

    是我心上的人次仁拉索。

    歌词重章叠句,一唱三叹,竟然合着《诗经》的古韵。秦婉若拉住苏景行,停下来仔细聆听。

    “真美好。”秦婉若轻轻说。

    “是呀!真美好。”苏景行随声附和:“这歌......就像吟唱藏语版的《诗经》。”

    秦婉若大笑,随手扯朵格桑花扔进苏景行怀里,调侃他:“你好好讲讲,哪里像《诗经》?”

    苏景行接住花,凑在鼻子下闻闻,没回答秦婉若的问题,反客为主,调侃道:“人家‘赠之以芍药’,你没芍药,你赠格桑花。”

    “赠之以芍药”出自《诗经.郑风.溱洧》,这首诗描写了春秋战国时期,溱水与洧水边的少男少女在春天一起踏青,互相调笑戏谑,携手在密林深处野合欢好,最后赠之以芍药订情的情景。苏景行学金融,因为秦婉若的名字出自《诗经》,才喜欢上那些聱牙诘屈的古诗的。她不清楚苏景行是否知道这首《溱洧》里,描写了古人大胆开放的性生活。想到这个,秦婉若的脸刷的一下变得通红。

    “你讲不出来就东扯西扯,羞不羞?”

    “我不羞啊!你才羞。”苏景行勾勾秦婉若的鼻子,逗她:“你脸都红了?”

    秦婉若打掉苏景行的手,大声呛回去:“滚开!别碰我。”转身气乎乎的往前走。

    苏景行拖着行李箱赶紧跟上去:“哎哎哎~我又惹着你了?”

    没走几步,秦婉若便停下来,坐在路边的青石上,绞着双手回望走过的路。当年硗碛藏寨刚刚开发,从C城到硗碛藏寨的快速路尚未贯通,路况极差,沿途常有落石,去那里旅行的人寥寥无几。他们为了省钱,从C城到硗碛藏寨,一路绿皮火车转中巴,再厚着脸皮蹭藏族老乡的摩托车,最后拖着大大的行李箱,走了快一个钟头的山路才到达这里。秦婉若再向前望望,苏景行所言不虚,硗碛藏寨真的很美啊!十几座藏式风格的白房子,错落有致的分布在半山腰,金黄色的青稞田油画般在山前徐徐展开,姹紫嫣红的格桑花在房前屋后随风摇曳,山上树木繁茂,山下小溪畔,高大健壮的枣红色马儿正成群结对的饮水。所谓世外桃源,也不过如此吧?

    秦婉若收回目光,拍拍身旁的青石,示意苏景行坐下来歇歇。

    苏景行顺势坐在秦婉若身边,抓起她纤细洁白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吻吻,满含歉意的说道:“这一路真够折腾,换个人和你一起来,大概就不会吃这样的苦头,辛苦你了!”

    苏景行口中的“换个人”指的是程予麒。秦婉若假装没听懂苏景行的话,她指着半山腰上的硗碛藏寨,笑容灿烂,没心没肺的安慰苏景行:“这样的美景,要和喜欢的人看才有意义。”

    苏景行揉揉秦婉若黝黑浓密的秀发,勾起唇角轻轻笑。

    “难道不是吗?”秦婉若歪起头笑眯眯的质问苏景行。

    “吃饱喝足才有心情在意风景美不美。”

    “我不觉得,”秦婉若搂住苏景行的手臂撒娇:“爱才是最重要的。”

    “小傻子。”苏景行把秦婉若轻轻揽入怀里。

    苏景行是个穷学生,这次出来旅行的费用,是他课外兼职辛辛苦苦赚来的。秦婉若从未在苏景行面前提过钱,她不希望苏景行因为钱的问题妄自菲薄,更不希望他们之间的感情沾染上铜臭味。在文艺女青年心里,纯真的爱情才是世间独一无二的珍宝,其他东西只是裙子上的蕾丝花边,点缀而已。

    “可是呀~”秦婉若站起来,拉着苏景行的手,笑得很甜蜜:“爱能抵万难,对吗?”

    或许秦婉若的乐观开朗感染了苏景行,他紧皱的眉头一点一点舒展开,笑意从唇角蔓延至眼角眉梢,轻风般荡漾开来。

    天色渐晚,太阳就要下山了。苏景行也站起来,他一手扛起行李箱,一手牵着秦婉若,绕过种满青稞的金色梯田,穿过开满格桑花的小径,朝一户藏族人家走去。那户人家的儿子德格.次仁旺杰与苏景行是旧友,听说苏景行要过来玩耍,便早早安排好一切,在家中等待他到来。还未到院门口,次仁旺杰的莫拉(奶奶)便带着家人,捧着洁白的哈达,还有迎宾酒,唱着藏歌朝他们迎来。秦婉若和苏景行接过哈达,饮过迎宾酒,被簇拥着迎进火塘。

    硗碛藏寨的房子大多是石木垒成的三层碉楼,各种零碎石头垒成外墙,厚实的松木做地板。一楼畜养生畜和储存粮食,二楼是火塘与起居室,三楼供奉着神明。政府把这里规划成旅游景点后,对环境卫生要求很高,家家户户便把牲畜赶进山里的原始森林,并重点装饰火塘与起居室,次仁旺杰家也不例外。次仁旺杰家的火塘在二楼靠右的位置,大概占了房屋面积的四分之一,是家里吃住、休息、待客的地方。火塘的灶台是用山石垒成的,呈长方形,套着金黄色的木框,木框边沿布满手绘的藏饰花纹,几个大大小小的紫铜炊具依次安放在灶台上。灶台边的空地上铺着各种兽皮毯子,北墙中央挂着毛/主/席肖像。左边是神龛,挂着青稞穗儿等圣物。右边的碗柜里,铜器、铁器、铝合金的茶壶、茶筒与其他日常生活用品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摆放在碗柜上层。茶碗摆放在碗柜下层,主要是木碗,还有几个雕刻着精美藏饰花纹的银碗。火塘里物归其所,秩序井然,就像次仁旺杰家炊事用具和各种生活用品的展览馆。

    第一次深入藏民家庭,秦婉若既新奇又兴奋,还带着些不知所措的拘谨。次仁旺杰的大妹妹德格.次仁拉则见秦婉若亦步亦趋跟着苏景行,便主动走过来牵住她的手,笑眯眯的和秦婉若打招呼:“我叫次仁拉则,今年十七岁,你多大啦?”

    “十九岁,你应该叫我姐姐。”

    次仁拉则点点头,表示默认。

    旦增莫拉按照藏族人家接待贵宾的传统,招呼苏景行坐在灶台上位,秦婉若和次仁拉则坐在右边靠近苏景行的位置,其他人则按日常习惯围绕灶台坐着。

    “这女娃叫啥名字?”旦增莫拉笑眯眯的问苏景行。

    “莫拉,她叫林宛如。”苏景行恭恭敬敬的回答。

    “样儿真好看,”旦增莫拉牵起秦婉若的手,上上下下打量:“眼睛又大又亮,小嘴也好看,皮肤白白的像个雪娃娃。”

    这话逗得大家笑了起来。次仁拉则接过话:“莫拉,是不是像歌里唱的那样?”

    苏景行笑着问:“歌里唱的哪样?”

    次仁拉则羞答答的瞟一眼苏景行,又把秦婉若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她的双眸在火光里扑闪扑闪的,宛如暗夜里闪烁的星子。

    “怎么不说话呢?”苏景行揶揄次仁拉则。

    “玛吉阿米那样呀。”次仁拉则脸颊上的高原红,在火光的映衬下更红了。

    传说玛吉阿米是六世达赖仓央嘉措的情人,一位美丽的女子。为了她,仓央嘉措不顾清规戒律,经常微服夜出,与她欢好。还传说玛吉阿米是理塘人,仓央嘉措临终前留下“天空洁白的仙鹤啊!请将你的翅膀借给我,我不往远处飞,去理塘转转就回来”这样的诗句,就是在告诉世人,此后永生永世,他与玛吉阿米相偎相依。

    多美丽动人的爱情故事!

    秦婉若转过头盯住次仁拉则的眼睛,莞尔一笑,说道:“玛吉阿米是美丽的藏族姑娘。”

    大家又笑起来。次仁旺杰和小妹妹德格.次仁拉姆怂恿次仁拉则唱歌,次仁拉则没有推辞,她拉住秦婉若的双手,唱起悠扬的藏歌:

    在那东山顶上,升起白白的月亮,年轻姑娘的面容,浮现在我的心上。

    年轻姑娘的面容,浮现在我的心上。

    啊依呀依呀拉呢,玛吉啊玛!

    啊依呀依呀拉呢,玛吉啊玛!

    如果不曾相见,人们就不会相恋。

    如果不曾相知,怎会受着相思的熬煎。

    如果不曾相知,怎会受着相思的熬煎。

    啊依呀依呀拉呢,玛吉啊玛!

    啊依呀依呀拉呢,玛吉啊玛!

    啊呀啊拉哩嗦,呀啊拉哩嗦!

    呀啊拉依拉呀,依玛依拉嗦!

    玛吉啊玛,玛吉啊玛!

    歌声如泣如诉,如怨如慕,余音袅袅,不绝如缕,秦婉若心里渐渐生发出“一期一会,珍而重之”的感伤。她回头看苏景行,他望着次仁拉则,嘴角噙笑,神态松弛,宛如一尊神祇,天生就该在火塘上位坐着。

    次仁旺杰的阿妈格桑曲珍一边含笑听次仁拉则唱歌,一边把装满牛肉干巴、奶疙瘩、奶渣,还有各种藏式糕点的木碗摆在灶台上,供大家享用。次仁拉姆动作娴熟的从紫铜炊具里盛出香喷喷的酥油茶,依次递给大家。酥油茶很烫,烫得秦婉若忍不住微微眯起双眼。

    藏民好酒,客至有迎宾酒,婚丧嫁娶,逢年过节若少了酒水点缀,就像酥油茶忘了放盐巴。有客至远方来,席间怎么能少酒呢?一轮酥油茶喝完,次仁旺杰的阿爸德格.扎西平措拿出银碗,在银碗边沿粘上一小块酥油,倒上满满的青稞酒,双手奉给苏景行,接着唱起欢快的敬酒歌:

    献上香甜的青稞美酒哟,

    远方的朋友请你喝一口哟,请你喝一口。

    酒中斟满了情和意哟,

    情意与天地共长久哟,共长久。

    苏景行一副见惯不惊的模样,他从容站起来,用右手无名指沾了一点青稞酒,对空弹了三下,举起银碗饮下第一口青稞酒。就这情形看来,苏景行与次仁旺杰家交情菲浅,这也不是他第一次到次仁旺杰家做客。秦婉若看看苏景行,又看看次仁拉则,心里就像打翻了十瓶醋,酸溜溜的。她借口有点冷,离席去行李箱拿羊毛披肩,次仁拉则要一起去,秦婉若按住她的肩膀示意不必跟,她自己去拿就可以了。

    秦婉若走进客房,打开行李箱,翻出羊毛披肩正要往身上披,平措阿爸的敬酒歌又唱了起来,不过这次用的藏语。秦婉若攥着羊毛披肩,蹲在地板上抬眼望,天边那轮明晃晃的下弦月,教人心中莫名生起“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的悲凉。交往了一年多,苏景行从未向秦婉若提及他的家人朋友,她以为苏景行家境清寒,因此生了自卑心,不愿意向她透露自己的境况。就今天这情景看来,是她擅自臆测了,原来这深山老林里,藏着个对他情深意重的美丽姑娘。若苏景行对此态度明朗,秦婉若也不愿意深究,偏偏苏景行看次仁拉则的眼神,温柔缱绻,藏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男女之爱。既然郎有情妾有意,又何必天遥地远的拉她来趟这凼浑水?月光溜进来,笼罩着秦婉若,在她发间衣上渡了一层薄薄的寒霜,冷嗖嗖的。她缓缓站起来,就着火塘透过来的微弱光亮,仔仔细细整理好羊毛披肩,轻轻披上,抄起双手慢慢踱进火塘,在离灶台不远的兽皮毯上盘腿坐下,含笑看大家饮酒取乐。

    又一轮敬酒开始了!平措阿爸再把酒斟满,继续唱敬酒歌,苏景行饮下第二杯青稞酒。平措阿爸又斟满酒,苏景行昂起头将青稞酒一饮而尽。平措阿爸拍拍苏景行的肩膀,伸出大姆指表示赞赏。众人拍手叫好,似乎忘了角落里的秦婉若。次仁旺杰乘着酒兴,拿出六弦琴一边弹琴,一边唱悠扬的藏歌。次仁拉则、次仁拉姆听见琴声,身体里的舞蹈基因瞬间被激活,在火塘中央跳欢乐的锅庄。大家都松弛下来,跟着音乐的节奏拍手唱歌。次仁拉则、次仁拉姆嫌姐妹俩跳得不尽兴,把秦婉若从地板上拽起来,强行加入她们的舞蹈队伍。还好,秦婉若有舞蹈功底,又跟着藏族同学练过锅庄,很快便融入其中。夜深了,火塘里的柴禾却越烧越旺,碉楼里的气氛越来越热烈,歌声、琴声,还有男女老少的笑闹声,恍若一出哀艳缠绵的藏戏,打破了硗碛藏寨寂寥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