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四十九回:犬牙盘石

    “怎么,现在你们在劝我从良吗?”

    小白的用词很不客气,这让他们觉得有些不舒服。她说完这话,稍微呲了下牙,不是威胁,而是腰后的伤有些隐隐作痛。尽管那里应该已经被修补了才对。

    山海觉得那个“没着落”的人如果在场,反而对话能顺利一些。不过他们半夜不睡觉潜入狗场闹事,绝不仅是为她一人。

    “尽管我真的很想与你好好解释一番,并且再次认真道个歉。我那时不该信誓旦旦地许下诺言,我太想当然了,是我的错。但请您相信,既然您也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我们也……不会再干涉了。”

    山海说罢,黛鸾小声接了一句:“我都快不认识她了……她和以前很不一样。”

    “她原本该是什么样呢?谁说了算?”狩恭铎摊开手,笑容一如既往。

    慕琬看着一旁的檀歌。她和张长弓站在一起,与狩恭铎、白姑娘的位置形成一个微妙的三角。慕琬对檀歌说:

    “我们这次来,姑且是帮前两天那个狐妖。上次惊扰到你,多有得罪。但我希望你能明白我们并非是带着恶意的坏人。之前听到您有一个心愿,不知您可否说出来,若我们能帮到你是最好的。”

    “和你有什么关系?”檀歌毫不领情。

    张长弓重重地叹了口气。

    “姑娘别见怪。这孩子,一直在等一个人……”

    慕琬心里有了数。这一定是在说当年杀了她父母的仇人。在凉月君的讲述中,他们所设想的小姑娘是羸弱不堪的,然而二十年过去了,她真正站在他们面前时,身上这种呼之欲出的戾气却让他们感到不适……也说不上不适,只是意想不到罢了。这样也好,与妖怪生活,就该这样保护自己的。

    毕竟过去了这么多年嘛。

    即使如此,慕琬还是想要试图与她讲道理。因为她身上透露着一种令人熟悉的感觉,这感觉就像是……她的师兄,那个叫邬远归的男人。

    那个沐浴在仇恨中生长的男人。

    她虽然与他一样遭遇不幸,并有足够好心的人将他们抚养长大。但檀歌足够幸运,她遇到了如此温柔的人——或者妖怪。而走进邬远归生活的,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一个真正的妖怪。犬妖因为报恩与母爱的本能将她抚养长大,而蛇妖在利益与惹是生非的驱动下,将他塑造成现在这样……这样令人讨厌的样子。

    不过,他们也很不一样。

    至少收养她的,不是她的仇人。

    “你的事我们都听说过了……你不会无处可去,你可以跟着那个狐妖,他虽然偶尔有些令人讨厌,但他……很好。”

    慕琬有些无力地劝说着,自己也没什么立场。

    狩恭铎依然眯眼笑着,听到他们的对话后,拈住下颚思索了一番。他稍微向檀歌走进了一步,这让张长弓感到很不妙。他欲言又止,想要伸出手拉檀歌,却缩了回去。

    “如果你留在这儿是为了……找杀人凶手,是吗?杀了你养母的那个人?”

    这语气很怪,让所有人都感到不安。

    “你想说什么……?”檀歌盯着他,略微后退了一步。

    “没什么。我知道你的事……我们无所不知。你若是能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就会离开这里吗?到那时候,你还会为这些一起干活的伙计们争取什么无所谓的利益吗?”

    檀歌昂起头,看了一眼那些工友。他们算是她手下,也是她朝夕相伴的友人。几乎每个人都有家庭,至少有一个孩子。有的人孩子妈死的早,又不敢带孩子来这种地方,一天到晚来回从这儿往家里跑。他们都不敢给邻里提及自己在哪儿工作。虽然在这种暴利的地方谋生听上去是一件体面的事,可实际上也并不多几个钱,而天天与妖怪打交道,沾染一身动物似的臭气,也并不讨喜。也有的人很少回去,怕给老婆孩子丢脸。

    狗场是很多妖怪的刑场,却是他们的家。

    “我不知道。”她如实说。

    “你呢?”狩恭铎看向长弓,“你愿意让她知道吗?”

    檀歌突然回过头,看向她的养父。

    “……你知道?其实你一直都知道,是谁杀了她?”

    张长弓微微皱着眉,与面部的皱纹连在一起。他那双饱经风霜的脸看上去有些显老,可此刻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沧桑。

    “嗯,知道。”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檀歌高声说,“你还骗我留在这里工作?这么缺人手?既然你明知道是谁,还要让我去维持人的秩序,维持……维持后场的秩序!不听话的妖怪就要训,就要打,你以为我乐意吗?不是哪家公子千金都乐意拿鞭子抽下人的!”

    张长弓微微张开嘴,眼神有些恍惚。他不知该说些什么,也或许觉得说什么都没用。

    山海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花板,那些残破的窟窿只补了一部分。有些稀疏的星光漏进来,融入到火把构建的暖光之中,怎么也筛不出来。

    “那么,是你告诉她,还是我说?”

    狩恭铎的语调,简直就像是在施舍什么选择的权力一样。而他们都清楚,这结果势必会让人忽略选择的过程。一种糟糕的感觉浮上心头,就像动物对危险本能的感知。山海看了一眼白姑娘,她面色平静,对这一切又像是漠不关心,又像是饶有兴趣。这种矛盾的感觉他过去从未在那张年轻的脸上见过。

    “我。”他说,“我杀了她,杀了他们。”

    “……”

    檀歌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她发出一声变了调儿的怪笑。

    “你在开玩笑吧?”

    “那时我还年轻,背着弓云游四方,你知道的……你们都知道。”张长弓指了指看台,“我曾是一个阴阳师,猎魔人。只要是接到的目标,箭矢离手,百发百中。有一年,我路过一个村子,那村子离棠寰县不远。”

    檀歌知道那不是自己的家乡。养母为了自己能平安成长,将自己带离了那个伤心之地。何况村里所有人都怀疑,亲生父母和其他家人都是被犬妖杀害的,她自己也应脱离怀疑。于是养母带着其他一些小妖怪——那些也都是她照顾过的,开始了流浪的生活。

    十几岁那年,他们在足够遥远的地方定居下来。那是一座村子附近的山,需要人类的一些生活用品时,也方便从那里搞到。他们平安地生活在一起,如过去的十年一样平淡。她从人类的口中听到一些口耳相传的故事,得知故居想要霸占自家土地的财主死了。在那之前,养母曾经带着一身臭烘烘的血味回来,其他伙伴也是。他们虽然在山泉间将自己洗干净了,但常年受到妖气熏陶的她察觉到异样,于是追问。养母他们只是说,捕猎去了。

    当时他们消失了很多天,她差点以为他们死在外面。她什么都没有多想,也什么都没有计较,只是紧紧地抱着他们。

    “那个村子交通不便,一直发展不起来。后来,不知谁得知棠寰县的规矩:狗场高价收购妖怪。他们想赚钱,就对路过的我直说了这件事。我负责带活的回来,他们负责运过去,按照我的价格付钱便是。我照做了——我所射中的地方,都是不致命的,但足以令他们无法行动。我在袭击一只犬妖的时候出了差错,她比任何妖怪都要敏感。那时距离太远,她本能逃跑,却拐了弯,冲到离我更近的地方来。于是那支原本该射中她前腿的箭穿透了胸膛。”

    “啊,是的。”狩恭铎说,“我记着呢。当时没死,但村民们运来的第三天就死了。原本伤口感染,她发了高烧,一天或许都撑不下去。不知怎么就撑了那么久。她对着那村子的方向哀嚎了三声,闭上了眼。”

    “什……你们……”檀暮有些语无伦次,“我……”

    “是了。”张长弓看着她,目光几近悲切,“我觉得奇怪……当时顺着她跑的方向,发现我当时站着的位置下有一处山洞。我走进去,你在里面。”

    “你当时以为我被绑架,你要救我。我试着向你解释……”

    “我不知道妖怪竟然养着人类的孩子,我以为你有危险。你对我放下戒心,和我理解你说的话,两件事用了三天。我天天来找你,你才慢慢信任了我。”

    “最后一天,你说你在村里听说,她受了很重的伤……你说她被村民带到棠寰县,你说带我找她……”

    “嗯。”张长弓再次叹了口气,“我没有骗你,但我承认我隐瞒了很多。我是第三天才说服了自己,应该为这件事负起责任,我……”

    檀暮不断地摇着头,像是拒绝接受这个现实。

    “你、你负起了什么责任?!”

    “我不清楚。”他老实地说,“至少不能让你在山里等死。”

    “你他妈的……这十年来我当你是我第二个爹,你……”

    这番对话,令慕琬感到极度的不适感。

    他们是一样的……与邬远归,一样的。

    可她会怎么做?

    话说到现在,不论台上还是台中的人,一句话也没有说。

    太安静了,太安静了。

    小白突然倒吸了一口气,这声音显得有些突兀。急忙寻找视线落脚点的人们,纷纷将目光投在了她的身上,包括山海等人。

    她变得不太一样。她的额头上泛出细密的汗,却是淡淡的红色。汗水划过的地方,都留下了浅色的印记。更重要的是,那些诡异的纹路都在发光、舞动、扭曲,像是某种有意识的生命体,努力舒展着自己的枝叶,汲取更多必要的、不必要的养分。

    她的眼睛变得血红。

    “所以……他骗你,是不是?他骗你……人类都是骗子,你该知道……”

    她的语气很不自然,带着一丝不该属于她的戏谑。妖气更加馥郁,几乎让人喘不过气。

    太奇怪了,那副样子……简直让他们联想到了一个不愿意想起来的人。

    红玄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