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国子学(四)

    阁内安静得可怕。

    另外两人同时露出惊异之色。

    魏惊春性格持重,还算好一些,孟尧嘴巴大张仿佛能塞下一个鸡蛋,半晌,难以置信:“你——是卫氏人?”

    孟尧上上下下,不可思议地打量着卫瑾瑜。

    卫氏子弟,怎会穿着如此素淡,身边连个侍童也没有。而且,这个时辰就在阁中看书。

    还是魏惊春及时打断他,与卫瑾瑜施一礼,道:“公子见谅,我这兄弟素来唐突冒失,不懂礼数,公子勿要与他一般见识。”

    这二人与裴昭元一样,都是苏文卿忠实追随者,且与苏文卿私交颇深,卫瑾瑜目下没打算与他们有什么特别交集,点头表示无妨,便坐回去,继续看自己的书了。

    孟尧还想说什么,被魏惊春强拽走。

    “你闭嘴吧!”

    未时,凤阁三位阁老准时抵达国子监,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讲官们。

    监正带着两名副监正,于阶下恭候。

    走在最前面的,着朱色蟒袍,腰挎玉带,面容端严,颇有道骨仙风之感,正是如今卫氏家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朝首辅、凤阁揆首卫悯,后面二人,一个长相白皙温润,着一品仙鹤补服,腰束白玉带,乃次辅韩莳芳,另一人,着束袖紫袍,束玄玉带,双目如炬,眉峰犀利硬朗,则是次辅顾凌洲。

    监正行过礼,恭迎三位宰辅到授业堂入座。

    堂内已经摆了三把座椅,卫悯抚须一笑,同顾凌洲道:“青樾,你是掌院,今日这首席之位,该你来坐,本辅就不与你争了。”

    顾凌洲拱手,正色道:“尊卑不可废,首辅大人乃凤阁揆首,这首席之位,非首辅莫属。”

    “你呀,就是掌兵时间太长,什么事都要讲个规矩。”

    卫悯自在中间主位落座,顾凌洲、韩莳芳分坐两侧,其他讲官则恭敬侍立于后。

    堂内鸦雀无声,众学生肃然而坐。

    凤阁三位座主,是大渊朝站在权力之巅的三位柄国重臣,任意一个出来,都是威势迫人,何况三个同时坐在那儿。

    卫悯自然一眼就发现了今年座次安排上的特别,他只是几不可察一皱眉,并未说话,倒是坐在右边的次辅韩莳芳问监正:“今年这座次安排,似乎与往年不同。”

    监正惶恐,想到后面两排学生里,多半也有韩氏子弟,卫氏唯一的嫡孙,似乎还坐在最后一排,还未答话,顾凌洲已道:“是本辅的意思。所有学生,一律按成绩排序,没有成绩的,单独列座。”

    韩莳芳颔首一笑:“这倒是个公平公正的好法子。”

    顾凌洲接着目光凌厉环视一圈,问监正:“核对过名册了么?”

    监正忙捧着一本册子上前:“回阁老,已全部核对完毕。”

    “缺席几个?”

    “五个……”

    说话功夫,三个学子已气喘吁吁奔到授业堂门口。

    顾凌洲直接吩咐:“全部五十板子。”

    三个学子恰好都是世家子弟,因为中午结伴去酒楼吃酒才将将误了时辰,闻言,俱惨然变色。

    监正应是,到外面一挥手,立刻有掌教将三名学生带下去进行处罚。

    随后赶来的两名学生亦被拖了下去。

    惩戒堂就在不远处,坐在授业堂内,都隐隐能听到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亲眼见识了顾凌洲手腕之凌厉强硬,堂中剩下的二百余名学生无不凛然。

    之后便是座主们例行训诫讲话,轮到次辅韩莳芳时,这位出了名的好脾气,素有个“莳花宰相”雅称的凤阁座主笑着一摆手:“要说侍弄花草,仆称第二,上京城无人敢说第一,论起学问见识,仆是万万比不上两位阁主的。”

    他目光和善望向下方:“多余话本辅就不说了,既为官学生,望你们勤勉上进,莫辜负圣上栽培和期待,今年会试,都能蟾宫折桂,取得佳绩。”

    众学生恭谨应是。

    凤阁事务繁重,三位座主没有多作停留,训话完毕,便起身离开,监正领着讲官们恭敬相送。

    走到门口时,卫悯脚步忽一顿,看向坐在第一排左一的人,和煦道:“文卿,表现不错。”

    苏文卿起身,恭谨行礼:“首辅谬赞,学生惶恐。”

    卫悯抚须点头。

    “明珠在匣,以待来日。”

    “坐下吧。”

    一行人终于浩浩荡荡离去。

    授业堂内只剩下一位副监正,裴昭元长松一口气,瘫坐下去,两眼望天道:“天爷啊,这顾凌洲,竟如此可怕么!亏得小爷今天没有迟到,要不然宝臀不保啊!”

    其他学子皆在议论纷纷。

    苏文卿入学第一日,竟然就得到了卫氏家主、当朝首辅卫悯如此毫不吝啬的偏爱,日后仕途,简直不可限量。于是想与苏文卿结交的学子更多了,让本就拥堵的前排雪上加霜。

    裴昭元无意凑这个热闹,往旁边一扫,见卫瑾瑜端坐案后,垂目看书,素色广袖自然垂落案面,对周围一切不闻不问,光瞧着,就是一副极美好的画面,终是忍不住开口搭话:“你看得什么书?就那般好看么?”

    卫瑾瑜意识到他在和自己说话,便道:“只是寻常章句集注而已。”

    “哦。”

    裴昭元十分不理解:“你如此爱学习,为何要坐到最后一排?”

    而且还是最后一排最末一席,他最心仪的位置!

    卫瑾瑜淡淡回:“喜不喜读书,和坐在哪个位置,并无关联。”

    裴昭元想,好深奥哦。

    顿了顿,他终于问出了最想问的问题:“那个谢唯慎,是不是十分凶残可怕,你是怎么忍受他的?”

    卫瑾瑜面无表情翻过一页书,终于不再理他。

    裴昭元懊悔不已,情知自己这个大嘴巴,多半说错了话,也是,他怎么能揭美人伤疤,并在美人伤疤上撒盐呢。正想郑重说几句道个歉,转头一看,旁边坐席已经空了。

    他茫然问仆从:“人呢?”

    仆从同样茫然摇头。

    “大约公子您把人家吓走了吧。”

    裴昭元抬手就是一个爆栗:“胡说,他书还在这儿呢。”

    卫瑾瑜出了授业堂,走过一条长长的走廊,来到一片荫蔽的竹林前。

    竹林深处,已经负袖立着一道人影,听到动静,转过身,露出一张白皙面孔和胸前绣仙鹤补服,笑道:“瑾瑜,你来了。”

    不是旁人,正是凤阁三座主之一,有莳花宰相之称的韩莳芳。

    卫瑾瑜垂目,朝他行礼:“先生。”

    韩莳芳目光缓了许多,直接伸手将他扶起:“和先生还多什么礼。先生要恭喜你,得入国子学。”

    卫瑾瑜没说什么,径直问:“先生突然传信鸽,可是有事吩咐?”

    韩莳芳神色凝重许多,负在身后的手微握成拳:“的确有一桩要紧事,五日后,陛下可能要亲临国子监听经筵。”

    卫瑾瑜蹙眉。

    “宫中不是有专门的经筵堂么?”

    “是啊,但陛下的意思是,正好出来散散心,顺便来看看今年新入学的官学生们,与学生们一道听筵。”

    卫瑾瑜等他往下说。

    果然,韩莳芳话锋一转:“届时,锦衣卫和殿前司都会随行,这是个扳倒黄纯的绝佳机会。”

    “原以为扬州织造的案子翻出来,即使不能将这阉竖立刻拉下马,也能挫一挫他筋骨,谁料督查院这次南行并不顺利,刚到江南地界,就遇上山匪作乱,险些丢了命。这阉竖又仗着昔日为陛下大伴,用旧情迷惑陛下,陛下原本让他闭门思过半月,结果不到三日,就依旧让他回司礼监当值了。”

    如果六部九卿官员看到以“甩手掌柜”著称的温吞宰相韩莳芳这样一副凌厉面貌,恐怕都会大吃一惊。

    但卫瑾瑜却知道,所谓“莳花”之名,不过是一层美丽的表象和伪装,朝中许多大事件,这位宰相都是幕后推手。

    卫瑾瑜默了默,问:“先生打算如何扳倒黄纯?”

    韩莳芳目光变得幽沉:“陛下为太子时,险些死于宫女之手,自此,夜里睡觉都要点着火烛。如果这次经筵,旧事重演,且问题出在仪仗队里,无论随侍的黄纯,还是负责安防的锦衣卫指挥使章之豹,都罪责难免。”

    他从袖中取出一柄巴掌大小的短匕,递到卫瑾瑜面前:“所有随行内侍宫女进入经筵堂,都要严格搜身,你设法把这柄匕首提前放到经筵堂里。”

    卫瑾瑜没有立刻接,而是道:“有锦衣卫和殿前司同时在场,刺杀者根本没有逃脱的可能,一旦被发现,就只有死路一条。”

    韩莳芳:“她父母亲族皆死于黄纯之手,只要能报血仇,她愿意献身。”

    “就如之前吞金自尽的那名富商一般么?”

    卫瑾瑜忽抬眸,问。

    韩莳芳一愣,接着笑道:“瑾瑜,你是怎么了?不信先生了么?你该知道我的行事原则,除非他们自愿,我不会逼人去死。”

    “那国子监的学生呢?如你所说,所有随行人员,进入经筵堂都会经过严格搜身,殿内无端出现凶器,以章之豹行事风格,必会将整个国子监的人全部关起来拷问。”

    “这你就更不必担心了,一则,这匕首是禁中之物,普通人不可能持有,就算查,最后也只会查到司礼监自己头上。二则,监中学生,大半都是世家子弟,章之豹没胆量将他们全部拘起来审,陛下也不会同意。”

    “不过,有一个人,你需要格外小心。”

    卫瑾瑜静静看他。

    韩莳芳:“你还不知道吧,新任殿前司指挥使人选已经定下来了,便是你名义上的夫君,北郡谢氏世子,谢琅。”

    “此子瞧着混不吝,实则十分机敏难缠,你行事时,务必要慎之又慎,莫被他瞧出端倪。”